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526章 千軍萬馬競南下,三尺之舌竊爾城(四)

李從璟打量高季興,眼神玩味。高季興如此做派,不知是該贊其悟性,還是該罵其心貪。如今他身為俘虜,乃是戴罪之身,生死尚未可知,得對昔日權位惦念到何處地步,才會被宋齊丘言語挑撥一番,就真來與李從璟談條件?

高季興開口便是夔、歸兩州,沒有先以一州作為試探,倒可見其有幾分心誠。李從璟有心打趣他兩句,便一本正經道:「要孤從江陵撤軍並不難,只不過南平王暗通楊吳,私自發兵忠、萬,乃是謀反之罪,卻得隨孤一道回洛陽。」

高季興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面露痛苦之色,似是經歷一番掙扎,這才道:「小王謀取峽、歸、夔等州,確乎不應該,小王願意上表朝廷,日後必不再對荊州之外的州縣有非分之想,還望秦王明察!」

這卻是以為李從璟嫌他給的條件不夠,因而主動讓步了。

讓荊南回到郭崇韜伐蜀前的格局,這是高季興心中預設的底線。

面對神色嚴肅認真的高季興,李從璟啼笑皆非,調笑道:「南平王,依孤之意,你該削去爵位,去除品階官職,自負雙手,徒步洛陽,白衣請罪,如此或可保有一條性命。若有他念,皆是妄想。」

「秦王,你休要欺人太甚!」被如此羞辱,高季興坐不住了,至今未曾歇息的雙目,在此時變得通紅,如同發狂的野獸,盯著李從璟,「王爵高某可以不要,品階官職可以下降,但荊州高某寸土不讓,秦王不要太過逼迫,否則你我皆無好處!」

高季興的憤怒,讓李從璟啞然失笑,他在高季興面前蹲下來,搖了搖頭,無奈且同情的道:「高季興啊高季興,你還真是不知所謂,難道你至今仍未醒悟,你在荊南的所作所為,任何一條,都足夠誅滅九族了?孤此來,難道是與你談條件的?孤可以很直白的告訴你,自你膽敢不遵詔令那一刻起,荊州也好,你的項上人頭也罷,都已不屬於你了,而今,孤不過是替朝廷來取走罷了!」

說罷,輕描淡寫揮了揮手,「帶下去。」又吩咐來提走高季興的甲士:「自此刻起,此人不再是南平王,也再無官身,只是一介囚犯,不必再替他傳話了。」

甲士應諾,高季則興目瞪口呆,被帶走時仍舊滿臉不可置信,他還無法接受,他已從萬人之上的堂堂藩王,變成了一介白身,不,是連普通百姓都不如的囚犯。而這,對那個下令的人來說,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殿下雷霆手段,仆敬佩不已。」桑維翰讚歎道。

擺了擺手,李從璟淡淡道:「叛國者,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桑維翰神色一凜,肅然點頭。

莫離等人退下後,李從璟攤開荊南輿圖,開始琢磨戰局。

若是有百戰軍在手,形勢哪有這般難以處理,無論是荊南軍還是吳國水師,反手間都能滅之,區區夔、歸、峽、荊四州,百戰軍便是一座座城攻打過去,也用不了多少時日。

然而如今的李從璟,卻已不再單純是百戰軍主帥,他更是大唐秦王,從某種程度上說,大唐整座江山都在他手裡,總不能離了百戰軍,他便不會征戰,不能決勝沙場了吧?

……

江陵城,南平王府。

高從誨與梁震相對而立,前者神色憂急,後者手臂上纏著繃帶,掛在脖子後面,模樣頗為狼狽——卻是昨日圍驛館時,讓君子都留下的創傷。

高從誨對梁震道:「如今父王身陷敵手,雖無噩耗傳出,卻也危在旦夕,從誨連遣數波使者求見秦王,卻都被擋在營外,連營門都不得入。如何救父王,還請司空教我!」

高從誨,雖有世子之名,卻並非嫡出,而是因其是長子。其母張氏為妾,身份並不顯赫,高從誨能成為世子,有幾分幸運。

說起高從誨的幸運,倒頗有典故。高季興年輕時,也是沙場宿將,多有征戰,而其每逢外出征戰,都喜歡帶張氏隨軍。

某次高從誨軍敗,帶張氏逃竄,待到夜裡,誤入深澗。當時張氏已懷了高從誨,挺著大肚子,難免行動不便。逃跑途中,因張氏拖累了腳程,高季興便想把張氏殺了,好快些趕路。但又有些不忍心,左思右想,終生一計。

張氏熟睡之處,是個土檐,高季興便把土檐挖了,想讓崩土把張氏壓死。高季興挖了土檐,抬腳就走,背後傳來驚呼聲、土塌聲時,高季興也沒回頭看。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沒奔出多遠,張氏竟然完好無損的追了上來。

高季興固然驚訝於張氏的安然無恙,但讓他更驚訝的,還是張氏接下來的話,張氏道:「妾適夢大山崩而壓妾身,有神人披金甲執戈以手托之,遂免。」高季興驚異之餘,陷入沉思,他看了看張氏的肚子,覺得張氏必生貴子,故而就沒再拋棄張氏。

高從誨此人,「為性寬厚,雖士大夫不如也」,算是勉強對得起高季興當初預估,也算沒有枉費張氏當時辛苦求存的艱難,加之他不可避免遺傳了張氏的機智,所以現在世子之位坐得很穩當。

此時梁震正在忍受皮肉之苦,但眼下江陵的形勢讓他無暇多顧及自身這點傷勢,聽了高從誨的急切詢問,他嚴肅道:「郎君此時該問的,非是殿下之處境,而是荊南之處境!」

高從誨愕然,不解道:「司空何出此言?為人子者,焉有不顧父母之安危,而貪戀權勢的道理?」

梁震嘆了口氣,道:「老夫非是教郎君不顧人倫之道,而實是荊南無恙,殿下方能無恙啊!」

「請司空詳說。」

「郎君請想,殿下多番不遵朝廷之令,私占夔、歸、峽等州,任用高氏族人為官,拒絕朝廷委任之刺史入境,今又勾連楊吳,而秦王擒殿下卻不殺,其因何在?」

高從誨頗有懊惱之色,「當初父王截蜀中之財,害朝廷之官,從誨便多有勸諫,奈何父王不聽,奪取夔、歸、峽等州,也是無論從誨如何勸說,父王仍一意孤行……」見梁震臉色難看,便知自個兒說了不該說的話——那些事背後可都有梁震拾掇,連忙話鋒一轉,「秦王仁慈,究其根由,乃因父王對秦王仍舊有用。」

「然也。」梁震咳嗽一聲,繼續道:「若是江陵被秦王攻下,殿下便再無用武之地,那才真正危矣。眼下郎君要救殿下,唯有積蓄荊南之力,而使秦王陷入困境,如此,郎君再以解秦王之困為條件,請秦王釋放殿下,事方能成。」

「司空妙計!」高從誨撫掌而嘆,「然則,如何使秦王陷入困境?」

「秦王之短處,在兵少將寡,倘若郎君能調集重兵,將秦王圍於城外,則秦王必無可奈何!」

「司空高見!」高從誨先是振奮,繼而又面露為難之色,「司空,兵圍秦王,可是謀逆之大罪,先前哪怕江陵軍與君子都有過廝殺,畢竟不曾主動向秦王發難。加之刀槍無眼,但凡秦王有所損傷,只怕荊南會得罪朝廷太甚,屆時兩者之間將再無轉圜餘地……」

「郎君!」梁震一臉恨鐵不成鋼,「那李從璟,昨夜裡接連殺了數位王府高官能吏,更是策反了錄事參軍曹慶余,如此做派,難道不是死敵?到了此時,難不成郎君還妄想與朝廷化干戈為玉帛?」

高從誨默然不語,良久,方嘆息道:「從誨不才,行事不願不留餘地,待大軍集結,必得吩咐清楚,不得動秦王一根毫毛!」

「郎君有此念頭,亦無不妥。」梁震不願在這種細節上與高從誨爭辯,「除此之外,為防秦王萬一對殿下不利,郎君還得如此……」

……

石首,午後。

城池在昨夜就已易手。復州軍來得突然,石首縣城又疏於防備,被複州軍偷襲得手,馬懷遠身先士卒,沒費多大力氣就攻佔了城池,城中的荊南軍力量,在天亮之前就被馬小刀、周小全聯手肅清。

到了午後,除卻留下一部分人馬駐守縣城外,馬懷遠帶領復州軍主力到了江邊,構築防禦工事,以求隔斷長江交通,使得下遊船只無法行往上游。

石首既為長江要塞,自然不可能建在河道寬闊、水流平緩處,這裡的有利地形,也為復州軍在準備防禦方面提供了很大便利。

忙碌到日暮,馬懷遠這才下令收工,將士們大多駐紮於水寨中,方便應對隨時可能爆發的戰鬥。午夜時分,馬懷遠剛睡下,便有斥候來報,下游發現大批船艦,不過因為黑夜的關係,看不清對方到底有多少兵馬,只看到燈火如龍。

艦船在夜裡基本是不航行的,馬懷遠估算了一下路程,得出艦隊明日抵達的時間,也就沒再多言,更未去驚動已歇息的大軍,今夜睡個好覺,養足精神,明日才好廝殺。

翌日一早,馬懷遠擂鼓聚將,將情況告之於諸人,並且安排作戰任務。午時前夕,當楊吳艦隊出現在視野中時,饒是馬懷遠有所準備,也不禁為對方的規模心驚,他知道,此番石首堅守戰,已不可避免是一場惡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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