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523章 千軍萬馬競南下,三尺之舌竊爾城(一)

江陵城外東郊,寅時三刻。

此處是徐知誥先前落腳的地點,也是第五姑娘戰至最後一刻的院落。徐知誥等人已被軍情處押送江陵城北門,此地卻仍有百十名軍情處銳士不曾離去,出現這等景象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第五姑娘還留在這裡。

軍情處銳士個個神情肅然,警衛十分嚴密。在那座院子的正廳中,第五姑娘靜靜躺在矮榻上,面色柔和,若非是她的臉色過於蒼白,無聲無息,恐怕所有人都會以為她只是睡過去了。

卸下所有的情感負擔,此時的第五姑娘眉眼柔和,可以很明顯的看到,她的五官線條並不冷異,弧線嬌柔,玲瓏細膩,小貓一般,是很容易惹人愛憐的那一類。

她身上仍然是那身從無變化的大紅衣裳,只是因為傷口被包紮處理的關係,多了許多白色綁帶,這讓這件紅裳看起來沒那麼美了。

床榻邊,數名軍情處女銳士跪立著。作為軍情處四大統領之一,第五自然也有近衛,只是如今第五悄無聲息躺在床上,這些近衛接下來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主死臣隨。」跪立的數名女子中,年齡最長的那個開口了。說是年齡最長,也不過二十齣頭,她是第五的近衛隊正,說這話的時候,她抽出了綁在小腿上的利刃。

今夜的廝殺太慘烈了些,一隊近衛傷亡殆盡,剩下的盡數在此了。論及傷亡,百戰軍中以君子都最為精銳,征戰時傷亡也最大,與其相比,這樣的情況軍情處還是頭一遭經歷。

數名女子抬起頭,她們都知道隊正這句話意味著什麼,沒有人遲疑,她們先後抽出小腿邊的利刃。

女隊正最後環視眾人一眼,複雜的笑了笑,「若有來世,請姐妹們護好統領,別死都這麼沒尊嚴,也辜負了統領平日里對你我的好。」

有人潸然淚下。

刀落下的前夕,院外傳來一陣說話聲,緊接著便有人進來稟報外面的情況。

進來的人看見女隊正等人的動作,臉上並無驚異,可見此等情況在他意料之中,「院外來了個和尚,也不知怎麼找到的這裡,說能救第五統領。」

女隊正難掩驚愕,對方怎知第五的境遇?她問道:「他叫什麼?」

「自稱法號齊己,說是與秦王和第五統領有舊。」

在蓮花寺時,女隊正見過齊己,知曉他與李從璟的關係,當下便起了身,「快請進來!」

齊己一身風塵之色,面容憔悴,看得出已分外疲憊,也不知這老和尚參悟了何種天機,竟然能在此時趕到這裡來。當然,這老和尚狡猾得很,倒也不能保證他這副樣子不是裝出來的。

無論如何,診過第五姑娘後,齊己微微鬆了口氣。

女隊正急切道:「大師,第五統領可還能救?」

「阿彌陀佛,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皆有定數,強求不得。」齊己雙手合十,正一派高人風範,眼神觸及到一個個女魔頭殺人般的眼神,立即話鋒一轉,「當然,幸好女施主並無致命傷,貧僧也沒有來晚。」

給第五姑娘用藥很費了一番周折,事畢之後,齊己便離開小院。明月高懸,前時夜空中的黑雲不知何時已經消散,齊己抬頭駐足,凝視夜空,久久不曾挪動。

也不知他看到了何物,齊己忽然掏出幾枚銅錢,蹲下身來,就地卜了一卦。

常人很難想像,一個和尚竟然通曉《周易》。

「命理本是定數,萬事皆有常,為何這卦象卻一變再變?到底是何種力量,影響了冥冥中的定數?」齊己站起身,拖著破缽一步步走遠,「道也無常,道也有常。道可,道非,常道。道非道,非非道,道也不可道……天降異星,萬象皆變了。」

……

江陵城北門,寅時三刻。

所謂一時人物,所謂開國之君,所謂一代明主,跟他李從璟有何關係,他們是好是壞是死是活都不在李從璟心中,而今第五卻因為他們而死,殺了也就殺了。

眾人慌忙攔住李從璟,勸道:「殿下,萬萬不可!」

李從璟提刀挺立,五官似乎都扭曲到一起,「爾等要攔我?」此時,他已經不用「孤」這個稱呼了。

林雄在陣前,沒有過來,開口相勸的是李榮,他跟隨李從璟時日最長,感情也深厚,最重要的是此人胸懷頗大,所以看到的東西非是趙象爻等可比,「擅殺徐知誥,必使我朝與楊吳交惡,甚至引發兩國交兵,此正非常之時,請殿下三思,以大局為重!」

「大局?」李從璟目光狠戾,紅通通的眼眸就如兩汪血泉,「起開!」

李榮並不以武力見長,李從璟發狠之下,他哪裡阻攔得住,一下就被甩在一邊。

桃夭夭本也悲痛欲絕,此時卻擋在李從璟身前。

「你也要攔我?」李從璟一字字問。

桃夭夭凝視著李從璟,以極緩的語速道:「我只想告訴你,倘若有一日我也如第五一樣,你不可毀我為之付出的心血!」

「連至親都不能護佑,要天下何用!」李從璟已陷入瘋魔之態。

數騎在這時奔過來,當先的兩人竟是莫離與桑維翰。高季興的罷兵之令早已傳出,驛館的戰事也停了,他倆這便趕了過來。

聞聽此間之事,桑維翰也過來急聲勸道:「為王者,當胸懷天下,第五統領之死,固然令人悲痛,殿下卻萬萬不可因此亂了分寸!家國為重,在此面前,桑維翰也不懼一死!」

「冷酷無情,為王權一切皆可拋棄,這便是你心中所想?」李從璟憤怒難消。

「古往今來,為王者,何人不是如此?王權爭霸之路,一將功成萬骨枯,殿下若無可舍一切之念,又何必爭霸天下?」桑維翰直言不諱,「殿下,為王者,與人斗與天斗,王權面前人人皆敵,故此,為王者,不可有被人牽制的軟處啊!」

李從璟怔了怔。這並不是他想要的。

他在這個時代拚命,捨生忘死,確是為成就一番王業。但他心中的王業,不是那人人皆敵的一家一姓的王業——若只為那樣的王業,何必他這個千年之後的人來為之?

莫離走了過來,很「無禮」的拍了拍李從璟的肩膀,溫聲道:「無情無義之人,李哥兒不屑為之,無情無義之王,李哥兒不屑為之,正因此,離才願隨李哥兒顛沛流離,在這俗世中輾轉翻騰。」

暴躁的李從璟逐漸平靜下來,他看向莫離,靜等他繼續往下說。

莫離道:「對至親至愛都無情無義,焉能奢望他對家國天下有情義?不愛黎民蒼生,哪怕他能締造留名青史的盛世,也不過是徒有其表、曇花一現罷了。追根揭底,那是為一家一姓之利,能利天下多久?我華夏之強盛,屢屢冠絕天下,卻為何歷朝皆不能久存,徒惹人嘆,原因就在於此——帝室不能胸懷天下,不能思及萬世,而只顧一家權柄。李哥兒,唯有將情義推及天下,將我漢人萬世榮耀裝在心中之人,方能締造一個長盛不衰的王朝。李哥兒,你豈非是這樣的人?」

李從璟望著莫離,一時說不出話來。

「百年基業,必有先祖鞠躬盡瘁,千年盛世,必有志士白骨成堆。李哥兒,你我追逐的遠方,路途中豈能沒有皚皚屍骨?若不以血肉澆灌,此大志不能成,何妨由你我而始?」莫離道,「你要成就的王業,對天下何其情深意重,千難萬難,不足以遲滯腳步!犧牲在所難免,不白費即是大善。」

鐵甲軍陣在後,肅然無聲,千軍萬馬在此時,都似乎只是這一襲白袍的陪襯。

李從璟忽然有個奇怪的疑惑,莫離能說出這樣「離經叛道」的話,到底是自小受他的影響太深,還是說莫離與他一樣,同樣是穿越過來的?

李從璟看向桃夭夭,忽然覺得這個女人也是穿越過來的……

……

人非聖賢,再英明的帝王,也離不開臣子的勸諫。為王者,不是成為十全十美千慮不失的聖人,而是能聽得見諫言。成為一個偉大的王,需要一個過程,就如締造一個強大帝國,也需要一步步為之。

李從璟再度來到徐知誥面前,方才李從璟咆哮著要砍他腦袋,徐知誥自然是聽見了的,之後李從璟與眾人的談話,徐知誥離得遠則是不能得知。但此時徐知誥面對李從璟,卻仍舊是安之若素,沒有半分窘迫之態。

「秦王要取徐某項上人頭?」徐知誥問這話時,竟是面帶微笑。

李從璟還未說話,鼻青臉腫的宋齊丘卻已面色大變,他兩步就跨到徐知誥面前,昂首挺胸,盯著李從璟厲聲喝道:「徐相貴為一國之相,身在國境之外,背後即是整個吳國,秦王對徐相不利,是意欲與吳國開戰嗎?!」

「宋先生怕死么?」李從璟被噴了一臉唾沫,卻沒有發怒,只是淡淡的問。

宋齊丘昂著腦袋,傲然道:「民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

李從璟點點頭,「你都不怕死,徐相難道還不如你?」

宋齊丘臉色難看,卻仍是半步不退。

徐知誥笑著將宋齊丘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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