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515章 金口千軍搬山易,袖刀翻入紅掌中(五)

江陵城東郭,亥時三刻,風緊。

此處民房眾多,卻不甚光鮮,間或有茅草屋夾雜其中,顯得擁擠而又雜亂無章,街道狹窄,街面狼藉,坑坑窪窪,無家可歸的夜犬在垃圾堆前東嗅西嗅,或有積水處,散發出縷縷惡臭。

有黑衣人自遠處來,疾步如飛,身影時隱時現,不時即到了一座此處罕見的光鮮宅院前。此人在門前停下身形,並未敲門,而已有人從門房行出,前來接應。兩人耳語兩句,趕路者就被門子領進院子,行色匆匆。

二進院子正屋,亮著燈,燈光從門窗透出,依稀可見院中黑衣護衛密布,將此處守衛的密不透風。趕路者在院中停留片刻,就被傳喚進屋。

屋中空間頗大,人卻不多,除卻進門處兩名精悍護衛,便只有兩名儒士裝扮的男子。那兩人三四十歲的模樣,一坐一立,坐者氣質較為文弱,立者負手看向窗外,身姿挺拔,氣質硬朗。

兩人今日方至此地,前者宋齊丘,後者徐知誥。

進門的黑衣男子,說完要說的話,即刻退了出去。

宋齊丘撫須道了一句:「軍情處動手好快。」

徐知誥在窗前回過身來,卻沒有挪動腳步,「子嵩放心,林司首應付得來。」

「齊丘倒不虞軍情處能發現什麼,只是李從璟動手如此著急,殺心似乎重了些。」宋齊丘沉吟道。

徐知誥笑得不以為意,「李從璟殺氣重又如何?待過了今晚,萬事皆成定局,彼時再回首來看,此時發生的事,不過是過眼雲煙,便縱殺機四起,又算得了什麼。」

宋齊丘在確認各方面都沒有遺漏後,微笑頷首道:「他日觀今日,一如今日觀昨日,世事沉浮,滄海桑田,夕陽依舊好,清風仍可吟,當浮一大白。」

「子嵩縱酒高歌之姿,我可是許久未曾見過了。此時明月雖好,然則舉杯邀明月,不若縱酒對朝霞。待明日日出,你我攜手入城,再對飲不遲。」徐知誥也知道,此時不是得意之時,需得到了明日,一切塵埃落定,才好舉杯相慶。

兩人談話間,與高季興面談機宜的使者遣了人過來,向徐知誥說明最新情況。

「高季興已下定決心,今夜對李從璟動手?」宋齊丘性子縝密,跟來報信的人再三確認。

「的確如此。卑職跟著高季興派往軍營傳令的人,親眼看到他進了軍營,這才趕來向徐相稟明此事。依卑職之見,不消多久,江陵駐軍便會兵圍驛館,將李從璟拿下。」報信者據實說道。

讓來人退下後,宋齊丘捻須對徐知誥道:「與高季興往來數月,談判許久,而今高季興終於下定決心反唐,此間塵埃落定,終不枉我等多日心血,也不枉正倫你親自來走一遭。」

徐知誥字正倫,按理說宋齊丘沒有資格稱呼徐知誥的字,但兩人關係非比尋常,宋齊丘為人又向來不拘小節,彼此相交不以主、臣,而是平輩論交,這也跟吳國風氣有關。

「塵埃落定?」徐知誥輕笑一聲,「高季興連我都還未見,若是如此輕易塵埃落定,我這一趟來與不來,又有何區別?」

「正倫的意思是,高季興在敷衍你我?」宋齊丘微微皺眉。

徐知誥回到小案後坐下,緩緩道:「高季興乃貪鄙反覆之輩,要他言符其實,實在是難上加難。再則,殺李從璟可是大事,高季興焉能不考慮後果?子嵩,你當高季興投我吳國,是義無反顧?」

「高季興自然會有他自己的算盤,與我吳國想通,料來不過是想借我吳國之力,行自立之實罷了。」這其中的關節,宋齊丘當然看的非常明白。

「這便是了。」徐知誥道,「高季興既是為自立,自然不願得罪李嗣源太狠,殺李從璟是與李嗣源結死仇之事,他豈能為之?依我看,今夜他若果真調兵,最多不過『護送』李從璟離開江陵罷了。」

宋齊丘冷哼一聲,「高季興若不與李嗣源徹底決裂,李嗣源若不花大力氣逼他,讓他走投無路,他焉能心甘情願做吳國之臣!驅逐李從璟出江陵?這可不是你我想看到的。」

徐知誥飲一口茶水,笑意莫測,「既然高季興下不了殺李從璟的決心,你我來幫他做就是了!」

聽聞這話,宋齊丘跟著笑起來:「江陵駐軍將領,已被青衣衙門買通,缺的就是高季興的調遣之令,如今虎符既出,軍隊得以出營,那李從璟今夜,註定要客死異鄉!」

徐知誥朝宋齊丘舉杯示意,「子嵩,棋子紛落,局布已成,如今收官,你我靜候結果便是。」

……

驛館,亥時下三刻。

李從璟正與莫離對弈,彼此落子如飛,桑維翰在一旁觀戰。

夜風拂窗,冷氣敲門,有人推門而入。

桃夭夭進門來,看見三人氣定神閑的模樣,忙碌半夜調度軍情處各方行動,如今滿頭大汗的佳人,頓時不太樂意,嘲諷道:「江陵內外已經亂成一鍋粥,你等身在風暴中心,倒是悠閑得很!」

李從璟放下手中棋子,轉身面對桃夭夭,正經笑道:「江陵再如何亂,最不濟我等抬腳離開便是,有君子都護衛,至少性命無虞,如此便無需太多擔心。」

「惶惶如喪家之犬,也可忍受?」桃夭夭挑眉。

「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何大不了的!」李從璟大手一揮,顯得很是洒脫。

桃夭夭氣極,按照李從璟這語氣,軍情處的行動倒顯得可有可無了。反正抱定了大不了一走了之的心思,還用得著折騰什麼?

在桃夭夭殺人般的目光逼視下,李從璟訕訕一笑,「當然,這是心境,越是身在危急之境,便越需要這等心境。」正了正顏色,道:「有何信報,快快說來!」

「鄂州急報,武昌節度使近日調兵遣將,有蓄勢待發之象!」桃夭夭首先扔過來一份信報。鄂州武昌節度使,並非是大唐武昌節度使,而是吳國武昌節度使。

荊州與吳國並不接壤,中間隔著大唐南北狹長的復州,而鄂州便是比鄰復州的吳國軍鎮,鄂州州治,便在江夏(後世武漢一帶)。

鄂州武昌節度使點將聚兵,做好了出征之準備,這個信息可重可輕,但含義的確耐人尋味。吳國若要在軍事上接應徐知誥,或者更進一步說,要用水師進入荊州,鄂州就是前沿堡壘。因此,武昌軍的調動,極有可能意味著吳軍往後更深入的行動。

「調動武昌節度使,可非小事,楊吳何人領命到了江夏?」莫離問道。

「近來並無楊吳重臣抵達江夏。」桃夭夭道,想了想,補充道:「先前徐知誥的船經過江夏時,只是略微停留,補充日用消耗,隨即便離開。」

莫離略感詫異,「這卻是怪了。」

桑維翰腦洞大開,出聲道:「會不會是徐知誥秘密下船,親自傳達了金陵之令?」

吳國「都城」在金陵,故而桑維翰以金陵代表吳國。

話說完,桑維翰失聲道:「如此說來,徐知誥會否並未再上原先之船,而是以其他渠道到了江陵?」越想越覺得有可能,桑維翰腦中靈光大閃,「若是如此,城外碼頭的楊吳樓船上,可就沒有徐知誥了!」

李從璟被桑維翰的話弄的一怔,趕緊問桃夭夭:「碼頭戰況如何?」

「戰況膠著,一時沒有拿下。」桃夭夭略微咬牙,有些懊惱,「青衣衙門事先在碼頭布置了大量人手,第五動手時,這些暗中的力量全都涌了出來,頗為棘手。」

莫離搖搖頭,惋惜道:「若不能火速拿下楊吳樓船,這麼大的動靜,勢必驚動荊州水師。一旦荊州水師出動干涉,兩邊都不可能再廝殺下去,也就是說,無論樓船上是否有徐知誥,都不得而知了!」

李從璟揉著眉心道:「做最壞打算。若是武昌軍調動,的確是徐知誥親自下令,那麼徐知誥就不在城外樓船上,如此一來,徐知誥現今到了何處?」

「南平王府!」桑維翰叫道,「極有可能已在南平王府!」

李從璟不置可否,而是看向桃夭夭。

桃夭夭理解李從璟的意思,道:「吳長劍已降服南平王府錄事參軍曹慶余,據他交代,今夜前並沒有新的楊吳使者前來。」這倒符合李從璟的推測,依他看來,吳國與荊南並非彼此完全信任,加之眼下局勢又不甚明朗,風捲雲動,正是殺機涌動之時,徐知誥斷無將自己置於險地,將自己身家性命託付給高季興的道理。

「另外,據曹慶余所言,歸、峽的荊南軍備戰已畢,高季興今日傳下命令,調遣荊南軍進攻忠、萬——他要強取這兩州了!」桃夭夭繼續道。

「這鳥廝,這幾日與我等煞有介事商談荊南諸事,實際不過是在敷衍!暗地裡的針對忠、萬的行動,卻半分也沒停下!真是狡詐,老而不死是為賊,他這是想暗渡陳倉!」

李從璟長長吐了口氣,「瞞天過海也好,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也罷,高季興趁著孤在江陵之際,發兵忠、萬,的確是最能出其不意的。聰明人啊!果然,能居於高位的,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哂笑一聲,「只是高季興如此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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