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498章 得道高僧山中來,出入俗世緣何在(一)

李從璟覺得很委屈,他從未有過如此念頭,雖說他整日里與群臣所論,皆是大義凜然治國之詞,私底下未必沒有兇險手段,但以正道治國,以秦王角度而言,實在是發自內心。國富民強唯正道,人間滄桑唯正道,他所作所為,該是當得起正道這個論斷。

然而此時,可以想像,眼前此人平日里必是一介高僧,竟如此痛心疾首、義正言辭質問於他,李從璟都要覺得,自己的確犯過彌天大錯,以至於使得佛祖動怒,連方外之人都容不得他。

這般認識讓李從璟很憤怒,都說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他是秦王非是天子,一怒之下伏屍百萬做不到,殺幾個人總是輕而易舉的。所以李從璟並無多話,只是揮了揮手,給林英下令:「將這僧人拖下去,砍了腦袋。」

林英自然毫不猶豫領命,親自下了馬來,拖起那手持禪杖的高僧就走,動作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林英在那高僧眼裡,想必也是十惡不赦之徒,已被惡鬼之氣吞噬靈魂,無藥可救了。

桑維翰大驚失色,雙唇抖動,想出言勸阻,躊躇半晌,終是沒有輕舉妄動。

那些僧人沒想到大唐秦王如此殘暴,一言不合就要殺人,簡直聞所未聞,實在是世間少有的兇惡之徒,但佛門中人不懼死亡,當下這些僧人就全部席地而坐,慷慨赴死:「秦王殺一人是殺,殺十人是殺,這副皮囊就請秦王拿去,以免我等眼見世間遭受大罪惡!」

這些僧人說的不錯,在秦王眼中,殺一人跟殺十人的確沒區別,萬人他都殺了,從未有過手軟。唯一讓人不快之處,這些僧人要尋死哪裡不能死,偏偏在大軍面前裝模作樣,實在是惹人心煩。

若是這些僧人不該殺,那就讓橫刀崩壞好了,所以秦王仍舊是揮揮手,「全部拖下去砍了。」

桑維翰臉部肌肉抽搐不停,他想出言勸阻,又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眼見秦王暴戾無雙,那老和尚實在看不下去了,估計活的歲數長,慈悲之心重些,他喊了一聲「秦王且慢動手」,見沒能起效,連忙雙手合十對秦王痛心道:「秦王不問緣由,動輒殺人,即便秦王非是佛門中人,貧僧也以為這不是為王之道,請秦王三思!」

李從璟看著眼前的老和尚,「大師終於肯說世俗為王之道,而不口口聲聲佛門阿鼻地獄了?」

老和尚怔了怔,約莫是心有所悟,又沒完全弄懂李從璟的意思。這是個實誠的老和尚,所以他道:「秦王何意,尚請明示。」

李從璟依舊沒有下馬的意思,就在馬背上說道:「既然出了山門,踏入紅塵,那就是為俗事而來,既為俗事而來,當以俗世規矩行事,堂而皇之阻攔親王車駕,意欲何為?既為俗事而來,便以俗語好生說話,動輒萬劫不復、阿鼻地獄,恐嚇誰來?難不成大師以為,偌大世間,皆為佛門土地,天下子民,儘是佛門子弟?」

老和尚應該慧根不深,愣了半晌才想明白李從璟的真正意思,「原來秦王是怪罪我等失了禮數,此確為我等冒犯之處,請秦王恕罪。」

說完,老和尚又補充道:「然則人命關天,還請秦王手下留情,留我師侄十數人性命。」

李從璟不為所動,淡淡道:「照面故作驚人之語,以求對話之人注意、重視,這本是世俗說客手段,孤一向惡之。大師前來,若是非為佛門利益,而念生民疾苦,孤自可不作計較,但若確為佛門利益而來,又偏偏以天下蒼生為借口,還如此出言不遜,便怪不得孤行事狠辣!」

李從璟說這些話,並非空穴來風。

自滑州始,秦王府發現地方許多寺院,侵奪百姓土地,與富豪、官吏之家勾結,剝削之烈猶勝,便有過相應處理。而今大唐推行新政,其土地政策中便有徹查寺院田產一項,可以想像,如今大唐境內,定有許多寺院田產被封查。

秦嶺中有三山有名,太白、華山、終南山,其中太白山頗有名寺,是以在這遇見僧人,實是不足為奇。

老和尚聽了李從璟的話,竟是老臉一紅,喏喏不知何言。

這副老實巴交的模樣,倒是逗樂了李從璟,他道:「佛門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叫人命關天,而佛門中人又將身體看作皮囊,以為時時可棄,並不在意,如此不免自相矛盾,卻是何故?」

說起佛法,老和尚頓時口齒伶俐起來,代入很快,「佛愛眾生,不離眾生。我佛慈悲,所以割肉以喂鷹,不惜自入地獄,是願眾生無疾苦。而我等僧眾,入佛門,習佛法,是為得大解脫,而後助世人得解脫,佛無我相無人相無壽者相無眾生相,萬念皆空無所住,是以軀體亦不住。」

老和尚認真論法的模樣倒是讓李從璟很認可,佛門中人不就該是這樣么,好生敲經念佛普度眾生就好,摻和到世俗利益中算怎麼回事,他道:「我佛慈悲,孤早知之,既如此,佛門緣何與民爭利,廣納田產,使民無衣無食?此豈不有違佛祖諄諄教誨?」

說回俗事,老和尚又不行了,與李從璟辯論實在是苦了他,醞釀了半晌,老和尚終於憋出一句讓李從璟等人哄堂大笑的話,他道:「佛門中人,也得吃飯啊!」

笑罷,李從璟擺手道:「好了,大師,孤告訴你,朝廷不會讓佛門餓肚子,但也不會讓佛門穿金戴銀,孤這個回答,不知是否讓大師滿意?」

老和尚頌了一聲阿彌陀佛,就道善哉善哉,「有秦王此言,貧僧心安矣。」

「既然大師已心安,這秦嶺之中,往後不會再有人阻攔孤王車駕了吧?孤既得佛門庇佑,想必這一路定然暢通無阻,不會有邪魅魍魎作祟,半路擾孤清凈?」李從璟說這些話的時候,全無玩笑之意,而是面色肅然,眼神冷冽。

秦嶺的路不好走,地勢頗多險峻之處,李從璟這話的意思,卻是在警告山中佛門不要做小動作。

和尚老臉更紅,卻躬身保證:「秦王尊貴,自然沒有邪魅魍魎敢於冒昧。」說完這句話,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麼,卻又不好開口。

李從璟冷笑一聲,「大師是想重提先前那十數僧人?怎麼,若是孤當真殺了人,這山中的邪魅魍魎還真會不開眼,來為難我王府車駕?!」

老和尚終於聰明了一回,嘆息道:「秦王有慈悲之心,緣何故作兇惡之態?貧僧那些師侄,根本無需貧僧記掛,秦王原本就不會加害他們。」

老和尚這話,頓時讓李從璟拿正眼細細打量了他半晌。

此人看似老實木訥,實則真相恐怕沒那麼簡單。李從璟沒打算殺那十數僧人,連桑維翰這個跟了自己一段時日的人精都未看出來,這老和尚與自己碰面才多久,竟然都看了個透徹。

再看先前那些僧人,爭相赴死毫無懼心,十數人沒一個慫的,難道是當真都不怕死?只怕是對這老和尚能保全他們,有充足信心!

聰明人其實不可怕,看似老實木訥的人才可怕,因為後者何時在算計你你根本不知道,甚至他把你賣了你還有可能幫他數錢。

看到先前那些僧人被完好無損帶回來,老和尚向李從璟行禮,「秦王仁慈,與我佛有緣,此地距離鄙寺不遠,敢請秦王移步,貧僧也好略盡地主之誼。」

李從璟上下打量這老和尚,眼神說不出的怪異,而對方坦然受之,顯得真誠無比。

與我佛我道有緣這種鬼話,李從璟才不會信。這老和尚分明沒安好心,他哪裡是邀請李從璟去做客,明擺著是要跟李從璟商量處理寺院田產的細節,李從璟那句「不會讓佛門餓肚子」的話,恐怕在老和尚看來也是一句鬼話,他不會那麼輕易相信的。

這哪裡還是佛門清凈之人,簡直跟官吏一樣油滑,果然天下的聰明人都是一一丘之貉,沒一個肯相信別人的。

亂世人心果然是都壞得厲害,連僧人都這般狡猾。這也不能怪人家,畢竟只要還沒成佛成仙,大家都要吃飯,只要你還需要吃飯,你就是世俗中人,還得在俗事中打轉。

李從璟從來沒有看低佛門的意思,對佛學他也浸淫許久,這世上還是有得道高僧的,只是任何東西只要跟「門」「教」產生關係,就不可避免變了味道,你看儒學、道學,成了儒教、道門之後,那就純粹不成了,佛教也一樣。

三武滅佛這件事就是這麼來的,遠的不說,唐武宗、周世宗都干過這事,唐武宗就不必論了,周世宗柴榮都干,可見還是有借鑒意義的,它具有某種必要性。李從璟也打算干這事,前段時間他還跟李嗣源討論過。

天下寺院侵佔田產太多了,關鍵是僧人不事生產,僧人數量太大了田地就荒廢的厲害,這是跟朝廷搶奪勞動力啊,站在國家建設的角度來說,一旦佛門發展超過一定限度,就很不好,任何事過度了都是不好的。

李從璟跟著老和尚去了山寺,牌樓上寫得很清楚,這間寺廟叫做蓮花寺,很熟悉的名字,也不知蓮花寺是不是開成連鎖的了。這時候李從璟才想起沒問老和尚的法號,於是就請教了一下。

「貧僧齊己。」老和尚雙手合十,很莊重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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