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490章 昨日煙雲留不住,明朝雙手織鳳霞(四)

春節、上元節都是國之大事,李從璟沒有缺席的理由,哪怕滑州、濮州的事情還未做完,在李嗣源一再催促下,年終前還是趕回了洛陽。

這一年對李嗣源和李從璟一家而言,實在是一波三折,起伏巨大,個中的波瀾壯闊與險難意味,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好在如今形勢不錯,如此方不負李從璟迫使契丹簽訂城下之盟的苦功,也不負李嗣源在魏州留下的那些眼淚。如今回首這一年,感慨自是頗多,然而人生收穫與得意,也是獨佔鰲首。

回到洛陽,李從璟未曾回府,直接就去了皇宮面見李嗣源。寒冬臘月,大雪紛飛,洛陽城積雪甚厚,滿城銀光素裹,飛檐畫廊都是冬意。騎隊入城,自御道賓士而過,路人皆避,不乏駐足而望者,間或有見識非凡之輩,撫掌而嘆:「可瞧仔細了,那是秦王殿下!」

秦王回京,方入宮城,消息已然不脛而走,各家聞之,反應不一。

安府,如今已是白身,賦閑在家養老的安重誨聞之,臉色數變,而後謂左右曰:「秦王回京,未歸王府,而直入皇宮,足見其雷厲之色,較之以往更甚!」

左右疑惑問:「此之何如?府君何以滿面憂色?」

安重誨喟然搖頭道:「秦王視我為敵寇,恨之久矣,李守敬之事,又使老夫畫地為牢,本以為秦王回京尚需時日,老夫還可在洛陽逗留數日,竟不料他這般迅捷。秦王歸來,老夫授人以把柄,豈能無恙,你等且速收拾行裝,我等明日便離開洛陽。」

左右聞言大驚,連忙退下去做準備,相互小聲道:「秦王方歸,怪罪府君之意未表分毫,而府君避之如虎狼,惶惶然何異於喪家之犬,可悲,可嘆也!」

尚書省,任圜正埋案處理文牘,聞聽秦王歸來,大喜不禁,對因公務前來的馮道說道:「秦王東行,一滅驕兵悍將,二動藩鎮大權,三理勸課農桑,四助地方興盛,數月之間,我聞滑、濮二州已然改頭換面,今非昔比。此三者,皆緊要國事。大唐欲強,需得舉國之州皆如滑、濮,你我正為此事煩憂,如今秦王歸來,正好前去討教。」

「任公何其急也!」馮道嘿然而笑,「秦王乃任公之婿,如今方歸,未曾安歇,任公便要去叨擾,竟是分毫不恤秦王辛勞?秦王在滑、濮等州數月,成績固是斐然,本身豈能不深感疲憊?而今秦王歸來,未曾卧榻而眠,任公便欲以公事相擾,我若是任公,斷不會如此不近人情!」

任圜知道馮道這是在打趣他,不過話卻很實在,任圜聞之回神,竟然沉默下來,半晌不曾說話,末了,目視馮道認真道:「人之常情,苛責聖賢,而寬宥不肖。聖賢稍有差錯,動輒為萬民唾罵,不肖稍為善舉,而鄰舍交相稱讚。眼下,秦王賢能,為國事在外奔波數月,歷經兇險,遍飲風霜,一朝回京,我等不思體恤其辛勞,反而所求更甚,此豈不為大謬?殊不知,聖賢亦是凡人,亦會思慮不周,亦會感到疲倦,亦會犯痴出錯,而世人愚陋,竟不予賢才少許喘息之機。」

「此言大善!」馮道不吝讚歎,擊節罷了,面色怪異,「任公此言,意在嘲諷我等愚陋?」

這是打趣之言,任圜聽了,卻正色道:「非為嘲諷你我,實為大唐慶幸,為天下慶幸!」

馮道稍怔,隨即瞭然,嘆曰:「庄宗一朝,朝政昏暗,官吏枉法,致使民生凋敝,國風喑啞,而今陛下繼位,有意行仁政、正吏治、興百業,恢複盛唐雄風,秦王雖年輕,智勇雙全,心智堅韌,銳意進取,不避艱難,此確為大唐之幸,天下之幸!」

任圜肅然頷首,隨即笑道:「馮公有王佐之才,如今朝政清明,此正馮公大展宏圖之際,滿腹詩書,一身才能,可莫要埋沒了。」

馮道連忙謙虛一二,又道:「任公大才,興邦還得任公施展修為!」

「哈哈……」

故時,長安為京都,城中一百零八坊,曾有百萬人,盛極天下,後洛陽為東都,亦是繁華日盛。雖說當朝長安興盛在前、洛陽在後,實則洛陽早就是京都,論時期,反倒早了長安許多,傳說夏朝便是建都於此——當然不是同一座城。

洛陽既有此底蘊,城池歷經修繕,氣勢自是非凡。而今之洛陽城,為前隋宇文凱手筆,乃隋煬帝楊廣下令修建,曾有意遷都於此。其城南對伊闕,北依邙山,東逾瀍河,洛水橫貫其間,分外城緘、宮城、皇城、東城、含嘉倉城、圓壁城和曜儀堀,規模宏大,布局有序,不讓長安。

有一青年士子,生得面丑身短,卻一身青袍,手持摺扇,滿臉悠然,舉手投足間故作瀟洒,在街上四處閑逛,不時左顧右看。無論是皚皚白雪,還是街巷店鋪,亦或是小孩嬉戲,都讓他興緻勃勃,不時駐足觀看,嘴角始終含笑。

此人若非神經病,便是閑到了一種境界。

行至宮城外,正好撞見秦王騎隊。青年士子僅是看了一眼,便驚喜莫名,差些當街跪拜。

秦王騎隊雖是輕裝簡行,然則親王儀仗、標識俱在,皇家出行,威嚴無處不在,禮儀無時不有,再如何簡單,也不是尋常人家能夠想像的。

「秦王啊秦王,殿下啊殿下,秦王殿下,可算歸來,可算歸來!為守君歸,仆望之久矣!」桑維翰臉上神情說不清道不明,如百花盛開,又似五味翻騰,「殿下如若此時還不歸來,往後天下事了,何來我桑維翰用武之地!」

秦王騎隊已消失在宮門,雪地里自然無煙塵,使人無法望塵思人,桑維翰收拾心緒,邁開步子行向秦王府,心道:「秦王既已歸,我當去王府等候,以免秦王傳喚,久不見我,心有不耐,平生惡意。君不識我,首度會面,需得倍加謹慎,多作準備!」

別看桑維翰這些時日凈在街上閑逛,實則為等候秦王傳喚,他私下已做了許久準備。他打聽過秦王為人,知曉秦王用人不拘一格,但唯才是用,可謂有幾分本事給幾碗飯,眼睛裡揉不得沙子。

桑維翰自恃才學不凡,秦王此舉正好合他胃口,他的策論準備了一兩月,修修改改,自認為已是盡善盡美。如今,可謂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李從璟見到李嗣源,從對方神態中得知,對方已等候許久。

到底是知子莫若父,李嗣源召見李從璟的第一件事,不是問滑、濮等州的情形如何,也不是等著李從璟上疏,而是拉著李從璟坐上飯桌。

一桌酒菜,花樣不多,甚至談不上如何精美——李嗣源不喜奢華,崇尚儉樸——但絕對夠豐盛,酒肉青菜擺了滿滿一案桌!

此時已是申時,李從璟趕路大半日,早已飢腸轆轆,此時瞧見滿桌酒肉,自然是不會客氣,往桌前一坐,埋頭就是一頓大嚼。

片刻之後,李從璟發現一件事,那就是李嗣源也吃得很開懷。這隻有一種可能——李嗣源午飯並不曾吃下,而是專門等了李從璟兩個時辰。

李從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在後世時,對帝王、皇宮生活,他有一種僵化認識,如今親身體驗,才發現其中景象天差地別。別說帝王家,就是尋常大戶人家,錯過飯點,也不會出現人等人的情況,一是家中不缺飯食和不缺做飯食的僕役,二是挨餓的確不是一件享受的事。

這頓飯自然吃得暢快淋漓,酒卻未多喝,畢竟李從璟直接到皇宮來,非是為了醉酒。

李從璟此番東行,做了四件事:滅驕兵悍將,動藩鎮大權,勸課農桑,重建地方經濟秩序,這些事在做的過程中,李嗣源原本就是清楚的,而今李從璟當面說給李嗣源聽,自然要詳細得多,另有一些在上疏中說不透徹的問題,也需得眼下當面詳談。

滑、濮二州只是探路石,李從璟此番東行所作所為,說到底還是為日後李嗣源在全國推行的政策進行試探、試驗,如今試驗、試探既然頗為順利,父子倆要商談的東西自然很多。

兩人這一談,就是三日三夜。

三晝夜後,李嗣源將幾位宰相召進殿來,又是一番詳談。比之父子倆的討論,與宰相的商談就顯得冗長得多,因為此番議程一旦結束,也就意味著來年新政的具體策略,馬上就要浮出水面。

時間總是不等人,轉眼間天成二年還是到了。

大唐天成元年劇變頗多,百廢待興,朝廷財賦更無結餘,是以這個春節、上元節,對李嗣源而言過得並不太舒心。且不說後宮嬪妃和大臣們沒有多少賞賜,就連節慶大宴,規模也不大,比起庄宗時奢華鋪張的大場面,對比下來很是可憐。

李從璟知道李嗣源崇尚節儉,平日里三餐都簡單得很,更別說修葺宮殿這樣的事,但一年到頭,在春節、上元節之時,仍舊沒有多少賞賜給予嬪妃、宮人、群臣,以至於宴席場面都顯得羞澀,這就關乎君王與朝廷的臉面了,李嗣源不可能不在乎。

大會群臣的晚宴,當李從璟從朦朧的燈光中,看見李嗣源雖強作歡笑,卻掩蓋不住眼神的憂鬱,臉上幾縷皺紋似乎都飽含惆悵時,他想到,無論如何,來年此時,大唐至少要有一場真正的盛世宴席。

那樣的話,至少老爹的笑容不會再沉重的讓人不忍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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