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489章 昨日煙雲留不住,明朝雙手織鳳霞(三)

大唐天成元年年關之前,作為今歲新繼位的帝王,李嗣源忙著在全國境內算民,好詳細了解大唐如今的國力,為來年施政提供依據,而江南吳國也在忙著評點這一年的形勢。

過去這一年,吳國可算豐收之年,境內並無大事,雖說天下怎麼都算不上太平,好在戰事並不在境內,中原越亂,吳國便越是歡喜,國力對比從來都是此消彼長。

再者,每逢中原戰亂,就會有許多士族、百姓、匠人湧入平靜的吳國,這對吳國來說實在是天大的好事。

大爭之世,經濟與軍隊乃是衡量一國實力最重要的兩個標準,在這兩點上,吳國自認為已然不讓中原太多——若是不將蜀地算作中原一部分的話。在經濟上,江南富庶,早就可比中原,論及軍隊實力,吳國的藩鎮並不如中原那般權重,中央禁軍是當之無愧的主力,且前些年與吳越屢有交戰,算得上常戰之師。

李嗣源起兵中原時,吳國朝堂便有人諫言北上,若非李嗣源攻克洛陽委實過快,一旦李嗣源與庄宗陷入鏖戰,形勢如何,尚未可知。吳國已多年無大戰,這些年韜光養晦,實力早已積攢得夠了。江南畢竟繁華煙塵之地,若此時再不圖進取,他日為安樂腐蝕心智,只怕日後再無進取中原的雄心。

唯一的難處在於,如今大丞相徐溫身體不是太好。

大丞相之職,天下只此一家。

在吳國,朝野皆知,徐溫有替楊溥而代之的心思,化楊家天下為徐家天下,此事未成,徐溫無意妄動兵革。這恐怕才是吳國這些年沒有參與到中原爭霸的根本原因。

大丞相徐溫正在與府中幕僚議事。

他面前的兩人與他相對而坐,雖有恭敬之態,無諂媚之色,舉止自然,並無拘束,可見是徐溫的心腹。此兩人,左邊的較為肥胖,顯得很是富態,此人名為駱知詳,掌管吳國財政;另一人乃文士模樣,蓄鬚,顯得弱不禁風,但卻目光銳利,精氣神很足,乃是嚴可求,是徐溫帳下第一謀士。

駱知詳先說話,跟徐溫詳細說明了吳國今歲的財賦情況,徐溫聽得連連點頭,顯然很是滿意。最後駱知詳道:「民不加賦而國用有餘,如今朝廷財賦歲歲盈餘甚多,各大糧倉也都積粟成山,蒙丞相興農興商,各地良田歲增萬頃,商貿繁榮,加之中原流民不斷湧入,我大吳國戶丁日益增加,如今已是國富民強!」

徐溫面帶微笑,「國富民強,此乃老夫畢生心愿,能使吳國有今日之象,總算沒有謬居相位。」

嚴可求見縫插針,先是賀喜了徐溫一番,然後目光一轉,道:「國富民強,此正大展宏圖之時。丞相,天下局勢瞬息萬變,如今我吳國蓄力已足,當圖進取,北進中原,問鼎天下!」

嚴可求這話說得突兀,徐溫呵呵一笑,並不作正面回答,而是道:「天下形勢如何?問鼎天下又當如何?」

嚴可求肅然拱手,他心中早有謀劃,此時以極為認真的神情道:「吳國若要問鼎天下,有上中下三策可選。」

論權謀機變,駱知詳自知絕非嚴可求對手,此時聽嚴可求似有錦繡韜略要說,趕緊凝神細聽。

「哦?你且說來。」徐溫道。

「下策唯八字,韜光養晦,靜待時機。」嚴可求娓娓道來,他這開口的八字,可謂是吳國目前的策略,他接著道:「多年以來,且不說中原風雲變幻,天下局勢也是錯綜複雜,之前吳國之所以未嘗輕舉妄動,乃是順應時局之需。亂世之爭,當以強國為首要,不如此,不能夠與天下諸侯相爭。如今吳國國勢已強,若能得天下再亂如僖宗時,便有可能動若雷霆,一錘定音。」

徐溫只是微微頷首,並不說話,下策么,自然有諸多不足。要坐觀時機到來,和等著天上掉餡餅有何區別?

「中策如何?」駱知詳見徐溫興緻缺缺,便追問一句。

「中策亦八字:先定江南,再圖中原。」嚴可求道,「江南諸侯,有江南東道、江南西道、嶺南道,若能求得江南歸於一家,則復東晉之盛,加之淮泗在握,與中原劃江對峙,而後勵精圖治,要進軍中原不難。」

江南東道,說的是兩浙周邊,吳越、閩;江南西道,說的是湖南周邊,馬楚之地;嶺南道,說的是兩廣周邊,劉漢之地;這些諸侯把持一方,各有實力,其中以吳越最強,但較起真來,都是小諸侯罷了,與吳國不能相比。

嚴可求的這個中策在駱知詳看來已屬良策,當今天下,中原王朝仍舊強勢,吳國要與其爭鋒,先平定江南,而後聚集江南之力,與中原決戰,絕定天下歸屬,可算正道。

這個中策在駱知詳看來,已當得上上之策了,卻不知對方心中的上策是什麼,遂再問之。

「上策同樣八字:天下大爭,大爭天下。」嚴可求說完這句話,不再繼續往下說,而是看著徐溫,等他發話。

駱知詳見嚴可求沒打算繼續解說,暗自思忖,卻不得其意。上策這八個字,委實太過迷離了些。

徐溫耷拉著眼帘,不溫不火道:「下策穩妥,中策萬全,上策兇險。」

聽到徐溫的評價,嚴可求這才接著說道:「下策固然穩妥,卻有坐失時機之嫌,倘若天下不復大亂,時機不復再來,如之奈何?且天下事爭之則有,不爭則無,仆愚鈍,未聞有守株待兔而能成大事者。」

駱知詳想想也覺得有理,下策在他看來只能自保,要想圖謀更大,則是萬萬不行的。

嚴可求繼續道:「中策的確萬全,然則自謀萬全,同樣使敵得萬全。江南地域廣闊,諸侯林立,平之非得數年之功,穩定亦得數年之功,如是十年之後,中原只怕已日新月異,又成猛虎。」

「仆聞李嗣源者,智勇雙全之士,加之性情寬厚,素來得人,且其成為中原之主以來,恩威並施,儼然已得民心,假以時日,只怕中原牢不可破。仆又聞李從璟者,精明奮發之輩,不僅長於軍略,兼知民政,更有甚者,此人勇猛好進,如世之猛虎,有一往無前之氣。」

「此父子,一穩一進,一守一攻,相得益彰,不可不察。若吳國予其十年光陰,仆恐怕中原將復元和、會昌之象。屆時,江南欲圖中原,難如登天!」

所謂「元和、會昌之象」,說的是唐憲宗元和中興,與唐武宗會昌中興,這是安史之亂後,在天下藩鎮林立的局面下,唐室少有的兩次中興之世。

除此二者外,還有唐宣宗的宣宗之治,也堪稱唐室中興,不過嚴可求沒說。

嚴可求話說到這個份上,很顯然是主張上策了,徐溫問他:「上策優在何處?」

「自古以來,得中原者得天下!」嚴可求語調昂揚,「坐北而面南,有俯瞰江南之實,揮師南下乃是順勢,兵勢天成!若能再得蜀地,扼長江上游,便能順流而下,直搗江南腹心。況且蜀地富庶,蜀地資財,足以承當滅國之戰耗費,而江南欲防蜀地,只得扼守荊襄,一旦荊襄失手,則江南再無險阻可御上游之師!」

「先前李亞子滅蜀,如今蜀地卻為孟知祥所據,其人頗有異志,不遵號令,而李嗣源一時莫能奈何;荊南高季興,貪鄙之輩,為人只顧私利而常欺君罔上,現今割據荊南,而李嗣源不能制。當此之時,乃天賜良機於吳國,若能聯合蜀地、荊南,使蜀反唐,使荊南歸附,則絕中原南下之途。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若使中原得蜀地,據荊襄,則吳國危矣!」

「一旦中原失蜀地、丟荊襄,日後若想再圖吳國,只能經由淮泗。淮泗素為險途,吳國只需經營鍾離、壽春、山陽、盱眙四鎮,則在淮西有鍾離扼渦口、壽春扼潁口,在淮東有山陽、盱眙控泗水,則中原便縱有雄師百萬,只能望河而嘆!」

這番話讓駱知詳目瞪口呆,佩服之極,他轉顧徐溫,見徐溫也是一臉正色,顯然這些話也說到徐溫心坎里去了。

嚴可求話還未說完,只聽他繼續道:「吳國要禦敵,不可失蜀地,不可無荊襄,亦不可無淮泗,蜀地保荊襄,荊襄固淮泗,缺一不可。而吳國要進取中原,西出荊襄,可直取兩都,東出彭城,可席捲山東,中原坦途千里,便可任意馳騁!」

「故而,天下大爭,就要大爭於天下,行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亂世爭雄,無不攻之守,無不進之安!而今之荊襄,就如秦之函谷,秦出河西,方能大爭天下,吳出荊襄、淮泗,方能問鼎中原!」

「當今之際,我大吳國富軍強,此正用武之時,當厲兵秣馬,邦交攻伐。仆聞,劍久不用則失其銳,心久不勵則失其堅,久在安樂失大志,久溺繁華失雄心!江南雖好,終究一隅之地,吳國雖富,不過偏安之局,大爭之世,爭則強,不爭則亡。丞相,吳國當渡江,當北伐!」

說罷,嚴可求目光炯炯看著徐溫,等他回話。

徐溫收斂心神,閉幕沉思。

自先王楊行密以十三壯士起兵,數年間橫掃淮南,拜節度使以來,吳國基業一日日壯大,到如今坐擁江淮,成為當世除中原外最大諸侯,可謂雄極一時。天下自黃巢後大亂,藩鎮間攻伐頻頻,諸侯混戰不休,烽火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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