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488章 昨日煙雲留不住,明朝雙手織鳳霞(二)

李從璟在攻打鄄城時,曾讓林英率領千騎停駐在濮陽城外,濮陽城中的銀槍效節雖說經由一敗,已無多少戰力,但作為大軍後方,卻是無論如何也要注意的。當然,局外人不知曉的,這千騎除卻防備濮陽城,為大軍保障後方,還有一項更為緊要的任務。

這個任務,便是監視汴州。

據李嗣源所言,汴州駐軍同樣屬於驕兵悍將,只不過程度比之天雄、銀槍效節有所不如,李從璟考慮到此番東行動靜不小,牽涉面廣,因此不得不謹慎對待。

最終結果是汴州駐軍並無異動。

至冬十一月中旬,包括滑、濮二州在內,遭受夏秋水、蝗之災的州縣,秦王府都已巡查完畢。比之滑、濮二州,其他州縣或者災害較輕,或者官吏貪贓枉法不甚嚴重,但無一例外再無公然抗拒之事,秦王府對這些地方處理起來也再沒出現出大波折。

值得一提的是,李從璟對滑、濮二州處置甚嚴,但對其他州縣,卻顯得很寬鬆,並未大動干戈,即使有官吏失職之處,也只是斥責、警告,再由秦王府官吏監督,要求州縣官吏加緊處理災情,著手災區重建。

滑、濮二州的官僚系統崩壞過半,出現大量官吏缺額,朝廷的速度很快,在任圜、馮道、李琪等人的運作下,新任官吏很快到達地方,融入到政事處理當中。由此,奔波逾月不得好生歇息的秦王府眾官吏,才得以喘上一口氣。

臘月,趁著年關未至,李從璟發動災區官民忙碌得熱火朝天,希望在來年春耕之前,將田地修整出來,以求不影響來年糧食種收。蝗災區尚好一些,耕田、水利設施沒什麼損壞,水災區則基本要重修田地、灌溉設置,好在秦王府並不缺能吏,流民重建家園的熱情也很高。

李從璟有意改造滑、濮州二州,將其作為試驗田,建設成新政的榜樣,所以這番仍舊有許多事情要做。

「新政是什麼?」頂著寒風,行走在田舍間,李從璟身上的盤龍異文袍已沾滿了泥,他在路邊停下來,腳在一塊石頭上蹭下鞋底的泥塊,手指四荒,對身邊的秦王府官吏朗聲道:「長史曾問孤,何為新政?孤這些時日也在思索,新政是什麼?」

「天下事,不出士農工商兵五類,不出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四者。數月以來,我等走遍數州二十餘縣,遍訪民情,查勘地方,且不言新政二字,就說這士農工商兵五者,如何革除時弊,今日我等便在此論上一論。」

尋了塊石頭坐下,也不在乎石塊冰涼,李從璟示意眾人隨意找地方坐,就在冷風中對莫離道:「大爭之世,以軍爭為先,長史不妨先說。」

在座都是李從璟心腹,毋須諱言,莫離拿摺扇敲打手心,當仁不讓道:「縱觀時局,軍事之弊,弊在兩處。一者,驕兵悍將;二者,藩鎮軍權。此番破長劍、走天雄、誅銀槍效節,天下震懾,驕兵悍將之事,十去其六,往後只需恩威並重,逐步化解即可。然要消減藩鎮軍權,使天下軍權集中於朝廷,尚需時日。」

「削藩之事,在緩不在急,在隱不在顯。離有兩策,以獻殿下。其一,刺史領兵,以州軍掣肘鎮軍,以刺史軍權分節帥軍權;其二,選天下藩鎮軍之精銳將士,入調京畿,重組侍衛親軍和六軍,以中央集權,分地方重權。如是,地方節度使、觀察使、防禦使軍權既減,自可逐步收攏政權。」

刺史領兵並非空穴來風,當世也有刺史領兵者,只不過數量很少罷了。安史之亂後,地方藩鎮累日增多,藩鎮權勢日益提升,為掣肘節度使,以刺史領兵分化節度使軍權,本就是朝廷政策。

只不過隨著形勢漸亂,才導致節度使權勢愈發不受控制,尤其是黃巢之亂後,刺史幾無領兵之權。如今莫離重提舊事,乃是有章可循。至於揀選地方軍精銳為禁軍,強幹弱枝,這就跟周、宋之策不謀而合了。

這樣的策論李從璟自然是認同的,王朴卻有話要說,他道:「集天下精銳於京畿之地,日費巨大,養軍之資從何而來?」

李嗣源剛繼位,就頒布詔令,讓各軍就近取食,目的就是為了節約軍費。莫離提議在京畿養兵,可謂與李嗣源此令宗旨大相徑庭。鎮軍在地方就食,與集中在中央就食,很大一項區別就在於,前者可以免去運糧的損耗。

王朴接著道:「運糧進京,首推漕運。漕運之事,無非南糧北運,東糧西運。如今江淮陷於吳國,南糧北運自是無望,只剩東糧西運,然則漕運之糧,向來六分損於路途,以當前局勢,且不說地方有多少糧食可運往京畿,便是這路途損耗,以眼下朝廷之情況,也萬萬承擔不起。」

王朴說的是大實話,莫離卻不以為然,洒然道:「漕運之糧六分損於路途,乃是都城尚在長安之時,彼時漕運糧食需得經過黃河,路有壺口大瀑布,不得不轉運,如此不僅路途甚遠,官吏貪墨也甚多。如今都城在洛陽,路程大為縮減,也無轉運之憂,損耗自可大為降低。」

長安位處八百里秦川腹心,雖然如此,仍舊供養不起長安百萬百姓,加之漕運要經過黃河幾字型大彎處,路途遠不說,尤其是轉運,損耗甚大,高宗後唐庭立洛陽為東都,漸重東都,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前楊廣修大運河,為的就是方便江淮糧食運往京畿。莫離這話倒也不差。

王朴不服氣,繼續道:「縱然如此,奈何糧食產出不多,因此仍是不夠。自庄宗入主中原,洛陽素來養不起十萬精兵,此乃事實。」

「那就增加糧食產出。」莫離搖起摺扇道。

「如何增加?」王朴黑著臉問。

「這就是民政了。」莫離斜眼看天,意思是這是你該操心的事。

「增加糧食產出,非一日之功。」王朴咬牙道。

「但凡世間大功,自然不能一蹴而就。」莫離道,兩人間的火藥味越來越重。

「依朴看,淮水之地,糧產甚豐,兼有漁鹽之利,長史素有莫神機之稱,何不助王師打下淮水?有淮水之糧,非朴誇下海口,自當整治漕運,使洛陽可增養十萬精兵!」王朴氣得不輕,尤其看不慣莫離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莫離嚴肅看向王朴,認真道;「欲攻淮水,先定蜀地。蜀地之財,十倍於淮水!」

王朴迎上莫離的目光,針鋒相對:「蜀地縱有千萬資財,也難運抵京都,淮水有漕運之便,長史何苦捨近求遠?若無淮水之糧,便無十萬精兵,若無十萬精兵,王師何以定蜀地?」

莫離大為惱火,「你這是強詞奪理!」

王朴一字字道:「先攻淮水,再定蜀地!」

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全無風度,又因久隨征戰,不乏豪強之氣,差些就要挽起袖子動粗。李從璟開始還欲勸阻,轉念一想,陷入沉思當中。

原本,周世宗柴榮打北漢,沒打下來,問計於群臣,王朴由是上《平邊策》,說的就是先取淮水,再取蜀地,而後平定江南,最後滌盪北方。此策固然是先易後難,卻未嘗沒有其他重點。

且不言其他,國無糧,便無精兵,周世宗盡得淮泗十四州,而後周、宋改革軍政,蓄養禁軍,這其中豈能沒有這樣一層因果關係。

蜀地之財,的確難以運往京都,至於說北宋打下南唐,用的就食蜀地的錢財,這事李從璟也只能是姑且信之。

莫離和王朴已經扭打在一起了,旁邊的人上去勸架,被兩人誤傷了兩個之後,其餘的都不敢動了,坐在一旁觀戰,李從璟發現他們興緻勃勃,恐怕勸架是假,助威才是心裡話。

沒辦法,秦王府的人大部分出自軍務,又在幽州呆了幾年,大多很彪悍,唐人又血氣重,打個架實在是平常事。李從璟沒打算勸,讓他們倆打著便是,反正不會出什麼大事,等他們打完了,還會繼續坐著論事。

要統一天下,就得精兵強軍,要精兵強軍,就需要錢糧,要錢糧就得改革時弊、發展農商,要改革時弊、發展農商,就得削藩、加強中央集權,否則政令不通,好處都給節度使佔了,沒中央什麼事。這是一條邏輯線,因果關係很直白,但事情做起來卻錯綜複雜。

驕兵悍將處置得差不多了,朝廷威望也立了下來,接下來就是削藩、加強中央集權,這裡面的事情很多,但重中之重就兩個方面,一是強化刺史權力,二是增加直屬州。

大唐刺史一級的官吏,馬上就會迎來大洗牌。武人理政是不行的,要文官來。

今秋的貢舉已經落下帷幕了,新一批的人才進入官場,能讓一些能官脫身出來,去主政地方。不過此次及第的人不多,進士才二三十人,這還是在朝廷放寬了條件的前提下。這可不行,明年中原很安定,應該沒什麼戰亂,得加大取士力度,常舉、制舉都要增加取士範圍。

滑州、濮州其實都是好地方,土地肥沃,灌溉條件好,只要沒戰亂,就只需要盯著黃河不出岔子,想不豐收都難。屯田這種事只適合特定地方,不能用治理幽州的辦法治理整個大唐。

其實只要天下安定了,沒戰亂,沒盜匪,朝廷不亂加稅,官吏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不去禍害百姓,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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