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469章 明君可輔臣非才,不覓房杜覓啟誦(十二)

來人依然是孔循。

見禮,落座,吩咐上茶。

安重誨先問孔循:「上回說起秦王東行,你欲行隱秘之事,此事安排妥當了否?」依舊是眯眼睥睨的神色。

「安公放心,諸事都已安排妥當。秦王此番東行,路途遭遇必然精彩。」孔循嘿嘿笑了兩聲,「且別說巡查州縣對流民的處置是否妥當,他能顧好自身就算不錯。想想咱們這位秦王,當日於朝議上領命而行的姿態,可是意氣風發得緊,他還以為這回東行能撈到好名聲呢,可真是天真。滑、濮又非懷、孟,他又不是滑州節度使,那裡可不是他的地盤!」

安重誨對孔循這幅小人嘴臉有些逼視,然則如此倒也讓他省心,若孔循真是一派中正嚴謹作風,那才讓他忌憚。安重誨挺著腰板,坐姿一絲不苟,聞言冷哼道:「孔大人這是什麼話,天下都是陛下的,秦王貴為親王,天下哪裡去不得!」

「是,是,安公所言甚是,是下官失言了。」孔循點頭哈腰,一派恭敬諂媚之色,「總之安公放心,諸事下官都已安排妥當,必定不會讓你失望。」

安重誨不冷不熱點點頭,看起來並不因此感到高興,當真是喜怒不形於色。兩人言談片刻,安重誨將宮中來信告知孔循,言道:「結交趙王,乃是我等當務之急,現下有此機遇,實屬難得,本宮決意上表謝恩,不知孔大人有何補充?」

孔循並未如安重誨所料那般欣喜,相反,聞聽此言後他大驚失色,「安公,此事當真?」

安重誨不耐煩,語氣中卻沒有顯露,「此事還能有假?你當本公拿你尋開心不成!」

孔循哀嘆一聲,正了正衣襟,起座向安重誨躬身行禮,鄭重道:「安公,非是下官多嘴,此事萬萬不可!」

安重誨佛然不悅,然則他雖有些輕視孔循平日做派,心底還是認可孔循見識的,將其視為左膀右臂,如若不然也不會與他結為兒女親家。從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氣,安重誨問道:「有何不可?」

孔循沒有回座,就站在安重誨面前,言辭懇切道:「請問安公,如今朝堂之上,論及地位尊崇、權勢之大,群臣中以何人為首?」

安重誨不回答。因為答案很明顯,他不屑於回答,或者說不願意直接回答。

孔循不以為意,繼續問道:「再請問安公,陛下起於微末,歷經沙場宦海數十年,而今繼位大統,可稱得上是明君?」

「陛下當然是明君!」安重誨道。

「如此,下官三問安公,安公可曾聽聞,有明君治下,權臣當道,而明君能容忍的嗎?即便是有舊日情義,明君不曾忌憚,難道明君便絲毫都不介意嗎?」孔循接連發問,意態真誠。

安重誨皺了皺眉,又不說話了。

孔循再道:「下官再問安公,朝廷政務陛下向來尊重安公之意,前番卻不顧安公提議,以李琪為相,這裡面難道就不曾有其它深意嗎?」

能有什麼深意,無非敲打、警示,讓權臣不要太過擅權、放肆。

安重誨細細思之,不禁疑上心頭,沉吟片刻,躊躇起來。

「臣子權勢過重,便是庸君姑且不能容忍,何況英明如陛下者?」孔循再次下拜,頗有苦口婆心之色,「安公,眼下朝堂上,還有秦王、任公能與你稍稍抗衡,倘若你一旦嫁女與趙王,權勢之盛如日當空,群星失色,試問天下還能有誰能撼動你分毫?自古剛極易折、盛極易衰,此理安公何須下官提起!」

安重誨左右為難,猶豫不決。

孔循嘆息一聲,緩和了語氣,道:「想當年,郭公攜滅梁之首功,為庄宗偏愛,進樞密,拜郡公,賜鐵券,恕十死,權重一時。伐蜀功成,三月止戈,聲名為天下敬仰,諸侯無不側目。而一朝為君王猜忌,竟為宦官所折,身死族滅,何其悲哀!前車之鑒,不能不察。」頓了頓,又補充道:「饒是情況稍好,陛下仁慈,但外放藩鎮只怕必不可免,安公可願情形如此?」

好半晌,安重誨嘆道:「然則此事畢竟是由陛下主動提起……」

「正是因陛下主動提起,才更加不得不謹慎吶!」孔循痛心疾首,「安公豈能不想,此舉完全可能是陛下試探之舉?」

安重誨:「……」

良久,安重誨起身,面對孔循行禮,「此番若非大人提醒,本公危矣!」

孔循慌忙還禮,「下官與安公榮辱一身,何敢受安公如此大禮!」

……

這一回,安重誨送孔循出府。

「本公即刻進宮面聖,辭謝此事。」安重誨與孔循府外作別。

孔循坐進馬車,緊繃著的面色須臾化開,終於笑出聲來。

「大人如此舉止,可是正合『小人得志』四個大字啊!」孔循面前,桑維翰搖頭嘖嘖感嘆。

「國僑休得取笑於我!」孔循收了笑,拂拂衣袖,面色得意而傲然,「若是你見了安重誨那番真摯相謝的模樣,只怕是當場就會忍不住笑出來,我這算心性好的了!」

桑維翰淡淡道:「大人心性,自然非是下官可比。從今往後,大人再也不必在安公面前卑躬屈膝、強作歡笑,忍耐數月之氣終得解恨,翻身做主就在明日,下官在這先行恭賀大人了。」

「你說話能不如此難聽么!」孔循笑罵一句,忽然意識到什麼,臉色頓時一冷,盯著桑維翰:「你怎知本官已忍耐數月?你早就知道本官的謀劃?!」

桑維翰洒然一笑,對孔循的逼視毫不在意,「下官雖自恃才高,自命巧舌如簧,可不會自大到以為,憑藉前日那番話就能說動大人與安公反目。大人這些時日在安公面前愈發顯得恭敬,跌份跌到了讓人不忍直視的地步,若非蓄謀即將得逞,恐怕不能如此吧?」

孔循臉色變了變。

桑維翰說的不錯。

他孔循身為樞密使,論官位,難道就比安重誨差了多少?這些時日以來,他在安重誨面前卑躬屈膝,時時以下官自稱,處處以下屬自處,難道真是心甘情願,有受虐傾向?當然不是。

當狐狸對你一臉諂笑、搖尾乞憐時,這說明它的利爪已經到了你喉前,它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讓你麻痹大意,好趁機要你性命。

早在朱溫稱帝時,他孔循便已是樞密使,論地位資歷,彼時安重誨還在何處!如今安重誨橫行霸道,目空一切,孔循豈會甘居人後,沒有與其爭權奪利之心?

孔循自忖,他兩人誰也不比誰高明多少,誰也不比誰無能多少,憑什麼就你能手握大權,我就要跟在你後面吃殘羹冷炙?天下間沒有這樣的道理!

孔循冷冰冰的雙眼盯著桑維翰,彷彿要將他吃掉一般,「你不覺得,人有時候太過聰明,未見得是一件好事?」

桑維翰無所畏懼,笑道:「人聰明並不是壞事,喜於隱藏自己的聰明才罪大惡極。孔大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孔循怔了怔,不由得哂笑一聲,「國僑啊國僑,你可真是個極品!」

桑維翰側頭看向窗外,街面上人來人往,他輕聲呢喃道:「誰說不是呢!」

……

午後,天空陰沉沉的,日頭不知藏身何處,烏雲也未顯真身,漫天色彩混若一張巨大簾幕,籠罩在大地上,又恰似一張大鍋蓋,蓋住了山川大地。

桑維翰坐在一間茶館裡,左手轉動桌上茶杯,出神望著街道對面的孔府。

他非是孔循幕僚,他有官身,當年亦是進士及第。他與孔循為伍,為其出謀劃策,在孔循看來,他是趨炎附勢,要靠著他孔循這顆大樹乘涼。

然而他既能說出那番「樹倒人滅」「樹能殺人」言論,又怎會去攀附孔循這顆並不粗壯的老樹?

茶館生意清淡,滿堂也沒幾個人,小二趴在一張桌上睡著了,口水順著嘴角流到桌上,積了一大灘,晶瑩透亮。掌柜的一直在櫃檯後算賬,很是入神,他已然算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這家生意寡淡的小店,哪來那麼多賬需要他算。

桑維翰不在意這些,生民百態他見得多了,沒什麼值得奇怪,他自個兒不也是其中一景么?

孔府的門打開了,孔循身著官袍走出來,在門前上了馬車。

今日是孔循休沐之日,無需當值,他這番打扮,卻分明是要進宮。

桑維翰當然知曉孔循進宮所為何事。

茶館門口傳來腳步聲,桑維翰側身望過去,看到了兩個人。

一男一女,男著素袍,女著紅裳,男子很年輕,女子更加年輕。

在那兩人身後,街面上有一架馬車正駛過,那架馬車的車軲轆很老舊,碾在街面上吱吱作響,聲音刺耳。馬車旁,有一個挑夫挑著兩擔快殃了的蔬菜,一閃一閃前行。還有些其他行人,神色匆匆。

無力的陽光不知從哪裡照射出來,越過門窗,越過門前一男一女,打在桑維翰臉上。

桑維翰眼神恍惚了一下。

……

一男一女徑直向桑維翰行來,他站起身,那女子徑直在桌前坐了,男子向桑維翰微笑示意,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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