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468章 明君可輔臣非才,不覓房杜覓啟誦(十一)

「滑州位於大河南側,有七縣,由西南向東北分別為酸棗、胙城、匡城、靈昌、韋城、白馬、衛南,其中白馬縣即是州治所在。白馬駐軍有左右崇牙、長劍等軍。夏秋水患,最嚴重的是靈昌、白馬、衛南三縣,災情上達之後,朝廷下令酸棗四縣酌情收留、安置,事後根據四縣上報之流民數量,撥下相應款項,用於賑濟災民。」

李從璟率隊離開洛陽之後,與大隊人馬在汜水關分別,自帶莫離、王朴等人與府衛先行一步,緊趕三日,於這日正午抵達滑州酸棗邊界。

大河就在不遠處,浪濤聲隱約可聞,王朴手指大河方向,對李從璟道:「河對岸的新鄉、共城、衛城亦受災患,只不過災情較輕,而且大河滔滔,災民也不可能涉河到這邊來。殿下若是想看看新鄉、共城的情況,可以從此處尋船而渡。」

「新鄉、共城……」李從璟咀嚼著這兩個地名,面露緬懷之色,「這幾處倒是許久未曾去過了。」

林英策馬跟上來,聞言大聲道:「四年前衛城、淇門一戰,可是末將跟隨殿下的首戰,嗬,殿下當年憑此一戰成名,遂得以淇門建軍,說起來,這兩處故地也是殿下的福地啊!」

秦王府府衛八百是親王府定製,數量更改不得,李從璟以駐紮洛陽城外的君子都為根本,輪番宿衛,林英左遷君子都主將後,依舊隨在李從璟左右。

李從璟笑了笑,「雖是故地,亦願重遊,奈何此番目的地卻不在此,無暇過河了。」說罷,對眾人道:「未至滑州,這一路來卻見了不少流民,雖不成規模,亦不可輕視,再往前就是酸棗,滑州災情處置得如何,到了酸棗縣城一看便知,孤可是心急如焚。」

「再有半日路程,即可趕至酸棗縣城。」莫離道。

李從璟點點頭,一行十多人快馬加鞭,沿官道而行。

小半日後,平地起石城,酸棗遙遙在望。眾人放緩馬速,徐行而近。

城外村舍,村外良田,田中阡陌縱橫。秋收已畢,田中並無多少莊稼,放眼望去儘是成堆的秸稈,一座座小山也似,零亂又似有某種規律。田中有農人正在勞作,做些翻整田地之類的事。

李從璟這隊人並未能吸引多少目光,他們人數不多,既未著官袍更未著甲,便是護衛連佩刀都隱藏得很好,至於王朴佩戴的長劍,也不過是書生劍罷了,在旁人眼裡怕是修飾作用大於實際效果。

臨近縣城,行人多了起來,往來各色人等皆有,城門處有軍士站崗,城外有棚子數座。棚子里都是些流民模樣的人,衣衫破敗,面色蠟黃,此時陽光微暖,那些人三五成群坐在一處,在棚外曬太陽,百無聊賴的模樣里透露出些許悠閑,一些光屁股的孩童追逐打鬧,幾條土狗吐著舌頭搖著尾巴左右轉悠。

「木棚成群,藉以遮風避雨,稠粥兩碗,得來浮生多日閑。」將眼前景象收在眼底,摺扇在胸前輕搖,莫離露出招牌式的莫測微笑,「這酸棗縣的流民,倒是自在得很。」

他說話的時候,一些木棚里有鑼聲響起,流民們蜂擁而至,卻是木棚開始施粥了。李從璟回頭向孟松柏示意,孟松柏當即下馬跑去一座粥棚,察看粥米的質量、分量。

「若能再得破棉衣一件,裹身取暖,這寒冬便也過得去了。」王朴面色不見深淺,沒有莫離狐狸般的神情,「就眼下情形來看,酸棗對流民的安置不可謂不妥當。木棚搭以幔布,雖不足以安家,暫時居住不至於凍死人,稠粥兩碗,不足以飽腹,權宜之計也能不餓死人。流民所求本就少得可憐,能不讓他們餓死凍死,保得一條性命,他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林英沒有莫離、王朴那些花花腸子,聞言皺眉道:「雖暫時不至於死人,然則往後如何?末將不解民政,卻也看得出來,如此以木棚安置,以粥米續命,非是長久之計。明年開春之後,若這些流民不能得到土地,如何勞作?沒有勞作,來年糧食何處去尋?」

莫離看了林英一眼,呵呵笑道:「林將軍可真是慧眼如炬!」

林英不解其意,納罕道:「難道末將哪裡說得不對?莫先生,你可別嘲笑末將,末將是個粗人,不懂地方政務,末將只聽說朝廷有令,讓災區附近州縣視情況接納流民,給予戶籍,分配田地,助其在當地安居。可眼前這幅景象,末將愚鈍,未見酸棗有接納這些流民之意!」

王朴接過話茬,緩緩道:「然則朝廷也說了,是各州縣視情況接納,因各地能接納外來百姓的能力不同,因是朝廷並沒有硬性規定。如此哪怕是各州縣只是臨時設棚安置流民,朝廷事後也無法怪罪,頂多斥責兩句。」

莫離嘿然道:「文伯這話可說得差了些,地方能設粥棚安置流民,不使流民枉死或者成為暴民,即已是功勞,何來斥責之說?」

王朴臉有些黑,反駁道:「那是地方官黑心,也是朝政不明才會出現的情況!」

莫離哂然一笑,不作反駁。

兩人性格不同,自然會影響到看問題的角度。莫離整日侵淫在陰謀算計中,對人性醜惡看得多了,難免對世事看法帶有險惡之色彩,尤其是對當世那些官吏。王朴早先隨師求學,涉世未深,投奔李從璟後,又在民風淳樸、軍民齊心抗擊契丹的幽州主持政務,對世事陰暗面體會較少,故而其性格中多有正氣。

林英撓撓頭,不解道:「末將聽聞,地方戶籍增減,乃是政績考核中的重要指標,如是觀之,地方主官當竭力增加戶丁才是,如今流民送上門來,為何地方官員反而不願接納他們,給予戶籍安置在本地?」

李從璟治下,向來倡導有問必答,鼓勵眾人求知之心,是以林英心頭疑惑,便一問接一問,一定要將這個問題弄得明白。

此問讓王朴張了張嘴,不知從何作答,李從璟便親自為他解惑,「地方官要安置流民,得有田有地,然而田地從何而來?地方原本之田地,無不有主,既然有主,地方官如何徵用?倘若強行徵用,豈不危害地方利益,引得地方群起而攻之?不僅如此,外民湧入本縣,必然侵奪本地各種資源。地方固有資源乃是恆定之數,如今平白多了人口來分享,自然使得本地民眾份額減少,本地民眾又豈能接受?倘若強行分配,免不得引起動亂。如此得不償失之舉,自然無人為之。」

林英若有所悟般點點頭,李從璟既已說話,便求將話說透,又補充道:「再者,州縣官吏久在地方,免不得與地方勢力糾纏一處,彼此利益早已盤根錯節,形成了一損俱損的局面。如此一來,不是地方官吏不能,而是不願去觸動本地利益了。」

見李從璟話說到這個份上,莫離不再置身事外,也來補充:「一方之安定,自有一方之秩序,任何人都處在此種秩序之下。秩序存,則秩序下之民按部就班,安然度日,秩序毀,則原有之平衡被打破,人人皆受其災。由是之故,人皆不免維護此種秩序,一旦有外力試圖危害、打破此種秩序,必被群起而攻之。」

說完,問怔在那裡的林英,「林將軍可明白了?」

林英想了想,試探著道:「莫先生所言之秩序,應當是放諸天下皆存。如此觀之,此番我等隨殿下巡查州縣,意圖處置各州縣對待流民不當之舉,豈非就是在打破州縣原有秩序?」

「然也!林將軍好悟性!」莫離啪的一下打開摺扇,輕輕搖動,面露微笑,「豈止是此番巡查州縣,往後這樣的事還多得是。林將軍,你可怕了么?」

林英不在意莫離的打趣,自然渾然不懼。

李從璟望向酸棗縣城外的粥棚、木棚,眼見衣衫襤褸的子民們爭相取食,而後捧著破碗滿臉喜色到旁邊去,蹲下身仔細品味,如待珍寶,心頭泛起一陣異樣感覺。

要處置一件流民之事尚且不易,遑論行新政、興文治?

抑制兼并、輕徭薄賦、打壓驕兵悍將、削減藩鎮大權,哪一件事不是要打破一方固有之秩序?

然則舊秩序不被打破,新秩序便無從建立。

「走吧,去城中看看。」李從璟驅散心頭那股莫名情緒,策馬前行。

眾人緊隨其後。

……

安重誨臨窗而立,靜觀院中待綻寒梅。他喜好寒梅,因它耐得住嚴寒,經得起風霜,能在最不可能之時,綻放最奪目的色彩。

他想做人的道理也是一樣。

亂世就如寒冬,風霜好比世道險惡,唯有經受風吹雨打,不懼白雪加身,才能在萬籟俱寂、百花凋零之時,獨佔鰲頭,傲視天下。而當此時,寒梅獨受天地之寵,再無一物能與其爭鋒,自然為天下所重。

世間有風情萬種,無有能媲美獨領風騷者。

唯一枝獨秀,能睥睨萬物。閱盡天下景緻,俯觀世間百態,不枉為大丈夫風流。

冷風撲面,安重誨不覺有寒氣,反而面露一絲微笑。

宮裡遞出信來,李嗣源有意與他結為兒女親家。

他覺著很好。時來運轉,勢運到頭來,真是想擋都擋不住。

自打與孔循議定輔佐趙王,這兩日來安重誨一直在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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