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466章 明君可輔臣非才,不覓房杜覓啟誦(九)

朝廷方安,各軍動蕩,加之李嗣源有心整頓驕兵悍將的問題,演武院今年便無計畫從別軍招入學員,將演武院展示於人前的時機也沒到,因而新近一期學員仍舊從百戰軍、盧龍軍中招募——李彥超央求著塞了百來名學員過來,李從璟沒有拒絕。

若是時間允許,李從璟無疑要與作院、演武院的管事人員商談諸事,奈何滑州之行刻不容緩,作院、演武院之行只能留待來年了。

天成四年十月初八,李從璟於文明殿領皇命,從洛陽出發,往滑州而行,巡查滑、濮數州救災善後事宜。差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為淡化影響、方便後續行事,李嗣源沒有折騰出太大動靜相送。

李從璟隨行官吏不多,但卻幾乎涉及整個六部,除此之外,秦王府八百府衛出動過半,沿途護衛李從璟與眾官吏安全。

出洛陽城,至石橋西,艷陽高照,河水泛波,微風佛面,旌旗輕展。行人過橋,輕聲緩進,馬蹄達達,甲兵環脆,儀態端莊,氣象萬千。

李從璟等人本是先行,過橋後立馬橋側,觀隊伍過橋,看路人擦肩,望洛陽聳立。此時,天高雲闊。

唐制,諸王異文袍綉盤龍,著金玉帶十三銙。當其時,李從璟是也。

「殿下在想什麼?」莫離見李從璟目光深邃,面有豪氣,遂搖扇問道。

「倒也並無太多雜念。」李從璟道,問莫離:「莫哥兒可知元嘉新政?」

「南宋文帝之元嘉新政么?倒是有所耳聞。」莫離道,想起此時的由頭來,轉顧王朴,「此事曾與文伯談論過,文伯倒是頗有見解,離自愧弗如。」

王朴正撫劍沉吟,見李從璟看過來,說道:「南宋一朝,江山立於武帝劉裕,社稷穩於文帝劉義隆。文帝之所以能使南宋社稷穩定,所倚仗者,便是元嘉新政。然而要說文帝的元嘉新政,不能不先說武帝的蓋世功勞。」

所謂元嘉新政,即「元嘉草草」中的元嘉,由此南北朝時期的南宋,開創了著名的元嘉之治。

李從璟對此知道一些,但不夠詳細,見王朴知之甚深,便讓他說來。

王朴微微昂首,撫劍道:「東晉八王之亂後,衣冠南渡,世家門閥南遷,南朝由此而來。當其時也,國政為世家把持,國君不過世家中之最大一家,權力稀薄得很。武帝劉裕,小字寄奴,又稱劉寄奴,起於微末,累軍功而掌三軍,遂握大權。而後武帝勵精圖治,抑制豪強兼并,實施土斷,整頓吏治,重用寒門,輕徭薄賦,廢除苛法,由是數年,國家大興,遂舉師北伐,意欲興復中原。北伐初,王師所至,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旦夕間復洛陽、滅偽秦,一時氣吞萬里如虎。奈何正當此際,留守國都的宰相劉穆之病卒,武帝因忌憚世家亂國,不得不嘔血班師。」

中間說到動情處,王朴拔劍兩寸,輕彈劍身,長劍輕吟,渾然豪氣之音。話說完,面有悲憤之色,收劍入鞘,繼續道:「文帝繼位,自然子承父志,遂有元嘉新政。他清理戶籍,免除百姓宿債,勸學、興農、招賢,使民修養生息。由是『民有所系、吏無苟得,家給人足……凡百戶之鄉,有市之邑,謠舞蹈,觸處成群』,史官謂之『宋世之極盛也』!」

話及此處,驀地戛然而止,王朴嘴唇數動,卻再無一言。

「後來如何?既然南宋有如此盛景,文帝可曾北伐?」莫離追問。

王朴苦笑不已,揚天而嘆,面露悲痛,「雖有北伐,因君無韜略,軍無良將,用人不當,遂致十萬兒郎埋骨他鄉……徒使北魏拓跋燾引軍南下,與王都一江之隔耀武揚威,投鞭長江,採蓮而還……」

莫離:「……」

他沒想到,父子轟轟烈烈的大業,本來一片大好景象,最終竟然如此收場。

更叫人唏噓的是,南宋自文帝後陷入內耗,再無力北伐,後被蕭氏所代。

河風似乎大了些,吹動李從璟身上的盤龍袍獵獵作響,他無言良久,吟道:「千古江山……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可堪回首……」再也吟不下去。

元嘉新政,也曾轟轟烈烈、名動一時,而這其間又有多少爭鬥、血淚?但在後世眼中,也不過落得「元嘉草草」四字評價。

莫離、王朴面面相覷,既驚嘆於李從璟的詩情,又為其沉重內容所震,一時無言。

忽的,李從璟一甩手,似是甩掉了這些沉痛,眼中豪氣又生,語調鏗鏘道:「文治之目的,是為武功。若忘卻這一點,文治之後,天下臣民雖富庶而會失去血性,天下雖能有士子學士多不可數,而能百戰定江山之兵將再難尋得。文道昌盛,需得以武力為後盾,若不如此,面對異國強兵,所謂文昌財厚,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得此道者,王朝大興,若漢武唐宗,失此道者,王朝覆滅!」

他轉顧莫離、王朴等人,手指東方,朗聲道:「諸君,文治武功,你我皆應緊握在手,如此,大唐方能永興!諸君,且隨孤行,為大唐文治之先鋒!」

眾人聞言豪氣大增,皆行禮而有奮然之色:「願隨秦王行,為大唐文治之先鋒!」

為此番滑、濮之行,李從璟準備良久,桃夭夭本人也早已先行一步。

昨日,李嗣源秘授李從璟調兵虎符,可視情況調遣各鎮鎮軍。

如今大唐最有權勢的皇帝與皇子,為此事如此勞神費心,凡此種種,自然不會是無的放矢,這預示著李從璟這趟東行,必定會是雲波詭譎,大有一番風浪。

而秦王此行,日後也會在史書中留下一筆濃墨重彩,因為它掀開了赫赫有名的「天成新政」之序幕!

……

月黑風高。

長興坊臨近皇宮,位置顯赫,因而多為當朝顯貴高官府宅所在之地。一般而言,觀府宅之大小、堂皇程度,便能斷定主人地位如何。

一輛馬車穿街走巷,停在一座府宅角門處。車還未停穩,前側帘子便被掀開,一個臃腫的身體從車廂里鑽出來,急急忙忙下車。因為他腳步太匆忙的緣故,僕役沒有扶穩,他一個踉蹌,差些摔倒。

這人惱火的罵了一句,聲音壓得很低,似乎怕驚動什麼一般,又使勁兒踹了僕役一腳。來不及整理稍顯不整的衣襟,此人疾步走進角門,往府中去了。

這座府宅,堂皇富麗,混若一座宮殿,在整個洛陽城,除卻皇宮,再難有比它更顯貴的所在了。據門房的門子私下嚼舌根說起,便是連那秦王府,也不見得有這座府宅奢華。說這話的時候,門子仰首挺胸,與有榮焉,眼底淌過對秦王府的輕視,那副傲然之氣,倒彷彿這府邸是他的一般。

府宅主人安重誨正在書房秉燭夜讀。

安重誨原本只是粗通文墨,並無多深的學識,李嗣源繼位之初,本是他為李嗣源誦讀奏章,奈何奏摺上的文字他也並非都認得,不免感到捉襟見肘,這才有馮道為端明殿學士之事。

然而人性就是,當你心底藏有自卑時,你越缺少什麼便會越炫耀什麼。

安重誨接見訪客多在書房,並時常做出一副正在讀書的模樣,就是為給來訪者一副很有學識的印象,潛台詞無非:本公讀書多,你可別想誆我。

當然,作為當朝檢校司空、左領軍大將軍、兵部尚書,深受君寵,位極尊崇,他需要向人展示他勤於讀書、學識深厚的一面——哪怕他沒有。

今夜來訪者是孔循。

兩人對坐,自有僕役奉上茶水點心。

孔循長舒一口氣,露出欣喜之色,「天可憐見,那位煞星可算是走了。」

安重誨放下茶碗,不悅道:「孔大人,你這是什麼話,何為煞星?身為臣子,言辭豈能這般不敬?」

「是,是,任公教訓的是!」孔循連連賠笑,翻過這篇,正色道:「安公,秦王可不是善茬,這回他離京,對我們來說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我正好藉此機會好生謀劃,想想如何對付他,給他一個措手不及!」

「孔大人,你又錯了!」安重誨道。

「這……下官何處又錯了?」孔循百思不得其解,細細想來,自以為找到根由,忙改口道:「秦王殿下,秦王殿下!」

安重誨老神在在的搖頭,認真的對孔循道:「秦王乃是龍子,你我身為人臣,哪有對付皇子之理?你我與秦王之間,可是沒有本分私人恩怨,這一點,孔大人要弄清楚!」

「是,是,還是安公心如明鏡!」孔循連連點頭,「是下官錯了!」

眼眸轉了轉,孔循問道:「安公,如今李琪已為宰相,這對江山社稷可不是件好事,此事已經無法挽回,但終究讓你我知曉了秦王的心思。秦王昨日會薦李琪為相,日後不知還會做出何種有傷國本的事情來,安公,未雨綢繆,我等該何以應對?」

安重誨挺直腰桿穩坐不動,微眯著眼,這讓他顯得任何時候都在俯瞰、睥睨眼前的人,聽了孔循之言,安重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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