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463章 明君可輔臣非才,不覓房杜覓啟誦(六)

筆下力千鈞,下筆如有神,若論文章秀麗,李琪自然當得起這十個字。無論是太平盛世亦或亂世當頭,天下總不乏有才之人,只不過人同類而智殊,賢不肖異,然皆巧言辯敵以自防禦,不肖主亂而不能分。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君王不能辨別臣之賢庸,又怎能奢望自家朝堂盡皆賢才,社稷之事總有人為他解憂呢?

人浮於事,首要在求活,其次在保富貴,再次才是憂國憂民。烏煙瘴氣的朝堂非是沒有忠直之臣,而是缺乏忠直之臣立足之地,如此賢良也免不得成為庸臣。明哲保身無關乎才能,而在於品性,或者說在於人性,亦或說是求存的無奈之舉。

李琪放下筆,擱於硯台,望著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神,一時忘了前院正堂還有人,在等待他這篇文章。

一個多時辰前,忽然有宮中侍者出現在門下省,手握詔書屏退眾人,詔書命李琪上書言國事。

詔書已然說得明白:「國方稍安,而天下未平,朕夙夜憂之,奈何資質愚鈍,不得正社稷、救黎民之法。朕聞自古賢良之臣,上能解君憂,下能解民困,御史大夫李琪,數有諫言,甚為朕喜,念及愛卿歷任中樞,應有匡扶社稷、安定天下之錦繡文章,朕翹首待之。」

雖說詔書已將李嗣源的意思表達的很清楚,李琪仍不免訝異。這份詔書來的委實突然了些。然縱使心有疑慮,李琪不敢怠慢,按照侍者要求,立即進屋下筆。

窗戶沒關,一陣涼風掠進來,吹動書頁翻卷。李琪回過神,眼神恢複焦距,不禁開始審查面前自己這份奏章。

閱完一遍,李琪微微一嘆,似乎並不滿意,索性起身,負手走到窗前。

將要入冬了,樹葉近乎落光,唯餘光禿禿的枝幹,那些橫向天空的枝椏,張牙舞爪一般,毫無美感。

梁帝朱溫已死十四年,昭宗已亡二十二年,他舉進士第踏入仕途已是三十餘載。三十多年宦海沉浮,上過高閣、下過谷底,對功名利祿早已不復當初那般熱切,如今身在朝堂,更多的是一個老臣的習慣,還有一份不甘——隱藏於心底,不曾忘本之讀書人,都有的夙願。

庄宗之恩,他不敢忘,庄宗之亡,他無可奈何。庄宗一朝風氣如何,他一清二楚卻有心無力。對當朝皇帝李嗣源,李琪不甚熟悉,卻也不陌生。在此之前,李嗣源便素有美名,不僅戰功顯赫,而且為人寬厚、正直,但李琪知道,為君者僅有這幾點是不夠的。

李嗣源繼位以來,雖只數月,頗有良政。看得出來,這位陛下的確是「憂國憂民」的。然則庄宗最初入主中原時,同樣有明詔,同樣有良政。

李琪年事已高,精力雖有,比不得當年,按說不必如此牽掛朝政,然而要他混吃等死,他又的確做不到。他畢竟讀過幾本聖賢書,此生也見過太多天下苦難之象,焉能無動於衷?

因此,他屢有諫言。

可惜,權臣當道。

安重誨囂張跋扈之氣,數月來與日俱增,朝政大事多出其手,多有遭人詬病之舉,然而李琪無意與其爭鋒,也爭不了。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目下李琪雖不能擇主,卻能把控事主的程度。事主之法,有披肝瀝膽奮不顧身,願以死報君恩者,有盡忠職守、兢兢業業者,有敷衍了事、得過且過者。

為臣者事主到何種程度,取決於多方面,究其根本,則在臣子品性與君主態度。

李琪自然不可能為後者,但要成為前者,卻又受限於客觀條件。

一大把年紀了,還在朝堂上站著,屢有諫言,不受權臣待見,很不容易。如果只求富貴,李琪用不著這麼不容易。

士子之志,上輔君王,下安黎庶,青史留美名。

李琪受皇恩,稍見明政,想以殘軀報效國家社稷,無奈受阻於權臣,只能退而求其次,卻又不甘如此——他已無太多時間可供觀望、徘徊、浪費。

因是,這些日子以來,李琪倍感痛苦,日日如受煎熬。

窗口的風更大,如針刺骨。李琪眉頭緊鎖,思緒萬千,對此渾若未覺。

院中有寒梅,生長正好。

「冬日將至,寒梅將綻。」李琪心裡默默念道。

他忽然轉過身,來到桌前,目光落在一本冊子上。此冊是他從中書省抄來的一份奏對備份。

《十難十對策》。

李琪拿起《十難十對策》,一字字認真讀過去。良久,喟然一嘆,自我呢喃:「雖已觀之十數遍,每每再閱,仍難免驚艷。洞悉時局、明見社稷能如秦王者,朝野上下恐怕再無一人,秦王真乃有王佐之才……」停頓片刻,李琪搖頭改口,「不,是有明君之姿!」

李琪想起前廳那位宮中使者,在他進屋之前,低聲對他快速說過的一句話。那位侍者說:「秦王殿下對李大夫可是抱有厚望呢!」

重新回到案桌前,李琪再度提筆。

今日之上書會有何用處,以李琪的資歷與見識,焉能琢磨不透?

任圜推舉他為宰相,安重誨推舉崔協為宰相,這件事鬧了多日了。

今日朝議罷了,李嗣源將任圜、安重誨、李從璟都叫走,會不會提起此事,是不是就是為此事?

李嗣源讓他寫這份上書,是不是同時也讓崔協寫了?其目的,是不是為的就是對比斟酌誰為宰相?

正因李琪猜得到答案,所以在方才下筆時,他所寫內容都顯中庸平淡——他不願也不想與安重誨撕破臉皮。

然而要他辜負秦王厚望,他又豈能無愧!

秦王與安重誨之間,不是孰大孰小、孰強孰弱的問題,而是兩人原本就沒有對立的必要。身為李嗣源膝下最為年長、最有作為的子嗣,將來繼承皇位本是順理成章之事,然而正因為太過順理成章,所以忌諱更多!做帝王的,難道不怕自己的兒子過早將朝廷握在手中?玄武門之變,緣由何起,太宗又何以能成功,可是還歷歷在目!

常理推斷,李從璟當下要做的事,唯有四個字:韜光養晦。換句話說,皇帝讓你作甚你作甚,皇帝讓你說甚你說甚,其它的,八個字應對:不聽不看不說不做。

唯有如此,才能不讓當今皇帝感受到威脅。要知道,誰為儲君,最終又由誰來繼承大統,可是尚早的事兒!

韜光養晦的反面就是鋒芒畢露,而與當今朝堂上最大也是唯一的權臣相鬥,可是最大的鋒芒畢露!

李琪雖早就讀過《十難十對策》,雖對這位秦王甚有仰慕之情,可下手的文章依舊中庸,就是認為李從璟不會與安重誨作對。李從璟不與安重誨相爭,自然也就不能庇佑他。

然而經過方才一番深思,李琪發現自己先前可能想錯了。

皇子與權臣相爭,這種事在歷史上並不少見。

可李從璟為何寧願不顧猜忌,也要與安重誨相爭?這是李琪一時想不通的。

揣度君意,臣之本分,按君意行事,事方能成,臣子才能得利得福。眼下李琪卻發現,莫說皇帝心意,便連皇子心意他都揣摩不到。

想不通,就看事實。

李琪想起這位秦王在幽州的所作所為。

作為讀書人,李琪首先想到四個字,這四個字稍有耳力之人都聽說過,原因無它,實在是其流傳太廣。這四個字是「幽雲之福」!

能被軍民稱之為福,不僅需要赫赫軍功,能保衛邊疆不受外敵入侵,使得邊地百姓不受兵禍,更需要能使黎民安居樂業。安居樂業,說來簡單,要達成卻太難。這意味著當權者要整頓吏治,使得官員不為禍百姓,更需要當權者輕徭薄賦,使得百姓能吃飽穿暖,亦需要地方風氣清明,貴人不作惡多端,貧民不好逸惡勞等等。

其次,李琪想到李從璟震驚天下的軍功——救渤海、破契丹!

契丹夷族,昔日在天朝面前唯唯諾諾如若螻蟻,而今為禍邊境年年劫掠,天下有識之士誰不憤慨?誠然,李從璟坐鎮盧龍,有護衛邊境之責。但防守與進攻有多大差別,李琪雖為文官,也能體會李從璟傾注其中的無數辛勞與心血——事實是,他原本無需如此,他既無朝廷嚴令,也無情非得已的苦衷——他為何會如此?他為何寧願冒著滔天風險,也要堅持以一地戰一國?

李琪不知道這其中內情,更不知李從璟當時心裡所想,但他知道,因李從璟這數年之功,使得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馬!北地邊境,不說永絕兵患,以李從璟自己所言,至少十年之內,北境再無戰事!

看那份傳遍天下的城下之盟:稱臣、納貢、賠償戰爭損失!稍有血性之人,誰見了不拍手叫好?

四方邊疆何以安定,天朝國威何以彰顯,子民自尊何以建立?便在於此!

「秦王……秦王殿下,你為何要做這些?」李琪低聲呢喃。

「為了天下太平!」墓地,李琪驟然拍案而起!

難道只允許你李琪不忍見黎民苦難,他秦王殿下便不能為民謀福?難道只允許你這個讀書人想要天下承平,他這個沙場宿將便不想國泰民安?難道只允許你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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