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455章 昔日家國殘夢裡,多少魂夢驚夜雨(下)

鄴都生變、李嗣源起兵之事傳到大唐魏王李繼岌耳中時,他尚在歸途,方臨鳳翔,聞聽此訊,李繼岌自然是怒不可遏。然而憤怒之餘,亦感心驚。

去歲九月十八伐蜀,未歷三月而王衍請降、蜀國滅亡,李繼岌自然是極興奮的,作為此番伐蜀名義上的統帥,這不僅是功勞簿上一大筆,也是他日後繼承帝位之後,震懾群臣的資本。

只是不曾想原本一片大好之勢,因為劉皇后密令殺郭崇韜,而在旦夕間墜入谷底。為將誅殺郭崇韜的影響降至最低,郭崇韜死後,其在軍中的子嗣、親戚李繼岌都沒有放過,但即便如此,李繼岌身在軍中,還是能體會到軍心不穩,這讓他日日如坐針氈。

直到康延孝叛逆,李繼岌這才意識到,事情可能比他想像的還要嚴重。而鄴都的生亂,特別是李嗣源起兵,則讓李繼岌在憤怒之餘意識到,帝國並非如他想像那般蓬勃向上。

距離洛陽還有許多時日的路程。平定康延孝固然花卻不少時日,然而李繼岌行走的如此之慢,卻還有另外一層原因。

荊南節度使南平王高季興,受大唐冊封為王,前番大唐王師伐蜀時,曾令高季興為西川東南面行營招討使。哪知高季興坐山觀虎鬥,按兵不發。之後蜀國被滅,他便趁機坐收漁翁之利,遣兵截留從蜀地運往洛陽的財物。

這些時日以來,正是因為高季興,李繼岌才走得這般慢。

……

與李從璟分別,李存勖自領近衛回萬勝鎮。李從璟駐馬原地,目送對方離去。林風淅淅夜厭厭,他的心緒漸趨平靜,只是目光依舊深邃。方才一番「君臣」之談,無論結果如何,可畢竟慷慨激昂,擲地有聲,事後不免讓人有些傷懷。

自打結束寒窗苦讀轉而投軍,李從璟便跟一直隨在李存勖左右,他本是重情之人,兩年朝夕相處,時常受李存勖點撥提拔,心裡對他怎會沒有情義。如若李存勖真是明君,李從璟並不介意永為一個臣子,輔佐他治理好天下。

只是世事無常,個人實在太過渺小,李從璟也奈何不得。今見山河滿目瘡痍,黎民苦難深重,大唐昔日榮光不再,李存勖走向滅亡已是必然,李從璟在感到揪心之餘,又能對李存勖的既定命運如何呢?

話雖如此,此番放李存勖安穩離去,倒不是李從璟優柔寡斷,被情感左右了理智。情感與理智總是糾纏不清,聖人也難以完全分割,但李從璟兩世為人,卻能將其分得清楚,也一直分得很清楚。

李從璟任由李存勖離去,除去沒有把握當場斬殺、擒拿對方外,更是不想自己背負弒君的罪名。哪怕是他要奪取李存勖的江山,但真要手刃李存勖這個人,無論如何都會為人所詬病,成為李嗣源未來帝位和江山畫卷上抹不去的污點。

關鍵在於,李從璟知曉李存勖的命運,他知道李存勖已不能再對他們父子的事業,造成多大影響。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為此番打出的「清君側」的義旗,塗上一抹讓人寒心的污漬。

凝望李存勖一行遠去身影,自始至終一直沉默不語的桃夭夭,深深看了李從璟一眼,她忽然輕聲開口:「你方才所言,皆是發自真心?」

座下駿馬未挪半分,李從璟自嘲一笑,道:「這些話聽起來著實冠冕堂皇了些。也正因它們太過冠冕堂皇,所以我平日從未吐露過。」

「是啊!」桃夭夭望著遠方悠然嘆息,「真正的上位者,又有幾人會去在意百姓疾苦?即便他們做了一些對百姓有好處的事,也不過是穩定自己位置的需要罷了。追根揭底,在這個世道上,人人都是在為自己。」

李從璟轉過頭凝視著桃夭夭,皓月清輝灑落她肩頭,在她凌亂的長髮上起舞,她凝脂般的肌膚恍然若玉,唯美晶瑩的五官似是被精雕細琢,又似不曾被加以修飾,才會這般具有讓人怦然心動的魅力,他道:「那你呢,桃大當家?神仙山下,可是確然有過一片樂土。」

桃夭夭哂然,手指滑過耳鬢,眸底凄然,「那又如何?神仙山不是最終也逃脫不了被官府征伐的命運?倘若那回來的人不是你,只怕化為火海的不僅是神仙寨,還有山下的村落。」

「但那回來的人偏偏就是我!」李從璟忽然大聲道。見桃夭夭轉而直直看著自己,他的聲音緩和下來,笑容里流露出幾許自嘲和無奈,「的確,無論我承不承認,在這個世道,幾乎所有人都是自私的。我們掙扎求存,我們一步步往上爬,我們變得更強,都在為自己。軍人征戰,九死一生,拼得地位尊崇,成為一方將領,手握百千兵馬,於是作威作福,魚肉百姓。士子十載寒窗,朝夕粗茶淡飯,甚至是食不果腹,貧苦無人問津,而一朝鯉魚躍龍門,聲名為天下所知,於是封官拜爵,自此顯赫人前,便開始陰謀算計,謀財好利,心中再沒有人間疾苦。」

「弱者蠅營苟且,忍氣吞聲,仍舊不免任人宰割;強者盛氣凌人,頤指氣使,卻能左右弱者命運,弱者屈從強者,強者統治弱者。這就是現實,是這個世道的現狀!」

「於個人而言,唯一改變現實的方法,是由弱變強,從渺小變得強大,從一無所有到手握權柄,然後變本加厲,將昔日所受詰難加倍討回。」

「這個世界充滿戾氣與仇恨,充滿隱忍與報復,充滿小人得志與倒行逆施。自卑與敵視的目光,奠定了社會氛圍的基調,自私與獸性無從遏制,扭曲的人性肆意張狂。人與人之間不復團結友愛,每個人都在想著出人頭地,對上奉承巴結,對下隨意踐踏,這就是這個世道的生存規則。」

「當每個人都在純粹為自己,心中不復家國之念,家國再無人顧及、保全。當帝國的主人由萬萬漢人,變為皇族一家,一旦外族入侵,有誰去抵擋?一朝山河破碎,有誰去從頭收拾?哪怕是盜匪四起,巨寇橫生,我們家園被毀,妻離子山,又有誰來護佑?官吏貪贓枉法,權力膨脹無從約束,於是尊嚴被漠視,利益被掠奪,富貴者愈發富貴,貧困者愈發貧困,又有何人,能來保證每個人生存的權利與尊嚴?而這一切,追根揭底,難道不都是我們咎由自取嗎?」

「這不是我想要的家國。」李從璟搖搖頭,篤定而又哀傷。

因為他知道,在原本歷史上,歷史的軌跡正是如此發展。

五代十國,天下大亂。不僅是兵戈,不僅是秩序,更重要的是人心。

數十年後,契丹侵入中原,神州陸沉,同胞塗炭,唐室被滅,石敬瑭成為兒皇帝,家國異姓,那時有何人曾躍馬提搶,為我華夏拋頭顱灑熱血?有誰在不惜七尺之軀,重拾我中華帝國的尊嚴?

五胡亂華,契丹入侵,蒙古入境,滿人破關,我漢人大好河山,一次次被迫改頭換面。而每一次王朝蒙難,雖說之後秩序都能重新穩定,但在這一次次大難中,王朝失去了什麼,社會又成了怎樣一番模樣,又有幾人真正知曉?

在李從璟有限的見識看來:劉漢亡,五胡亂華,於是中國不復有春秋秦漢之風;李唐亡,五代十國,於是中國文明不復光照萬里,讓萬民來朝,中國軍隊不復能出長城遠征,中原百姓不再是天下最自尊自強的子民;趙宋亡,則是崖山之後無中華,文明文化已然崩塌殆盡。

神州之所以如此,其根由,難道不在於此?

桃夭夭陪李從璟走上高地,李從璟抬頭望月,負手而立,愴然道:「人心喪亂,社會分崩,存國只憑皇家幾支軍隊,這樣的局面,不是我願看到的。子民互相提防,互相傾軋,人人心中只有『生存、人上人』幾字,也不是我想看到的。治國在治吏,權術之言耳;治國治心,才是正道。人人心正、心齊,人人心有浩然之氣,才能家和、國安,才能天下久平,才能永昌可期!」

他回頭看著月光下面色柔和清麗的桃夭夭,「這個世界是不公的,很多事不可理喻,很多事匪夷所思,很多事自相矛盾,很多事讓人絕望,這是不對的。我創造的帝國里,不能再有這些東西。」

「如我先前所言,我想要百姓皆有所養,我想要軍隊披堅執銳,我想要朝廷吏治清明,我想要世間經濟繁榮,我想要漢文明能傳之於大洋彼端。我最想要的,還是人人皆知書識禮,皆有浩然正氣,我想要這個帝國的子民,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子民!」面對群山叢林,李從璟張開雙臂,聲音清朗,「這是我想要的世界,我的理想國!」

桃夭夭目眩神迷,她雖早已知曉跟隨李從璟沒有錯,但也從未像今日這般心潮不平,聽聞李從璟這番話,她彷彿看到光彩奪目的希望,照耀在神州大陸。

她走上前,與李從璟並肩而立,情不自禁拉住對方的手,「那你得先平定天下。」

握住那隻柔軟而又充滿彈性的手,李從璟笑了笑,「有你們在,我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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