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454章 昔日家國殘夢裡,多少魂夢驚夜雨(中)

李存勖冷笑道:「你既仍呼朕為陛下,心裡便還有君臣。既知君臣,緣何行叛逆之事?」

年輕將軍站起身,與李存勖目光對視而不避,「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君棄其道,便絕臣道。」

「放肆!」李存勖怒不可遏,閉眼緩息,睜眼憤視,「為臣者,焉敢言君道!」

「君道也是道。道之所存,理也。」年輕將軍不為所動,「既為理,人皆可言。」

李存勖頓了頓,逼視眼前人,沉聲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君稍有錯,臣便興亂,難道就是正道?」

「臣此行,非為興亂。」年輕將軍道。

「不是作亂,那是什麼?」李存勖冷哼一聲。

「君王有錯,臣民替君改之。」年輕將軍聲音平穩,身形同樣平穩,「臣等此番所為,便是替君改錯。」

李存勖冷笑不已,「改錯?用謀反篡位的方式?」

年輕將軍看著李存勖,認真地問道:「吾王知錯嗎?」

「你……」李存勖大怒,沖眼前人大喝道:「李從璟,你大膽!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來人正是李從璟,李存勖坐於馬背,他站於李存勖面前,雖身形不及李存勖高,氣勢卻絲毫不弱。世間有浩然正氣,若得此氣滋身,於萬事萬物前皆不必自慚形愧,哪怕他面對的是一國帝王。

李從璟看向李存勖的眼光不卑不亢、不驕不躁,但說出來的話擲地有聲,他道:「吾王若知錯,當不憚改錯;吾王若不知錯,臣民自當替吾王改之,只不過到那時,王何以為王?天下自有君王以來,歷經多少國、多少代?天下會有這般多的朝代,不就是因為君王失道,而臣民群起,才有改朝換代之事嗎?改朝換代,非是謀逆篡位,而是為天下、為萬民,重塑道義!」

李存勖嗤笑不已,冷言冷語道:「然而歷朝歷代以來,亦不乏亂臣賊子!這些人狼子野心,犯上作亂,最終卻逃不過被盡誅的下場!」

「陛下!」李從璟憤然出聲,語調高亢起來,「難道你還不知道,這些年來,你沉迷享樂、荒廢朝政、妄用奸佞、毀壞朝綱,給天下、給百姓帶來了怎樣的傷害嗎?!」

至此時,李從璟不復束手而立,而是昂然按刀,目視李存勖,激昂陳詞:「為政以仁德,輕徭薄賦,得萬民歸心,天下共敬之,所以江山能夠穩固;為政以清明,整頓吏治,隔絕宵小,使重臣不敢貪污,小吏不敢禍民,所以廟堂能夠長存;為政以賢明,廣布恩德,整頓百業,使百姓皆有所養,賞善罰惡,精兵強軍,使將士無後顧之憂,所以社稷能傳百年;為政以博愛,遍施教化,使萬民心中有道德,能辨是非對錯,所以國家能長治久安,令文明布之於四方,能召四夷拜服,所以中國能歷萬世!」

「倘若因一己之私,縱情享樂,不顧社稷安危,胸無生民疾苦,國庫不充盈,百姓無餘財,軍隊不修甲兵,將帥不通征伐,士卒不敢死戰,以至於朝政崩塌,外寇入境,這樣的君王,也能稱之為君王嗎?」

這一番話恍若雷鳴,說得李存勖呼吸急促、面色鐵青,他大喝道:「你閉嘴!李從璟,難道你覺得朕是這樣的君王嗎?!」

李從璟端視李存勖,全然不因對方天子之怒而勢弱,他舉止端莊,亦無局促之感,面對對方的詰問,李從璟捨棄辯論之法,擺出那些讓他痛心疾首的事實:「同光二年七月壬申,京師雨足,自是大雨,至於九月,晝夜陰晦,未嘗澄霽,江河漂溢,堤防壞決,天下皆訴水災,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敢問陛下,此時你有何為?」

「同光三年三月壬子,東京副留守張憲奏,諸營家口一千二百人逃亡,以軍款被貪污、人不能飽食故也。敢問陛下,此時你有何為?」

「同月,宦官王允平、伶人景進為帝廣采宮人,不擇良家委巷,殆千餘人,車駕不給,載以牛車,累累於路焉。敢問陛下,此時你有何為?」

「同光三年八月壬戌,青州大水、蝗,數不盡良田顆粒無收,當年冬至,萬千百姓成為餓殍。敢問陛下,此時你有何為?」

「同年八月癸未,河南縣令羅貫因奸佞進讒,委河南府痛杖一頓,處死,人皆冤之。敢問陛下,此時你有何為?」

「同光……」

「夠了!」李存勖打斷李從璟,胸膛起伏不定,顯然極不平靜。

李從璟慘然一笑,似是為人不平、為江山不平、為天下不平,他望著眼前這位一國帝王,「去歲伐蜀大軍三月平蜀,大唐國威由此達到鼎盛,世人皆以為我大唐可以廓清宇內,只可惜,這只是看起來美好的幻想罷了。郭公恃才傲物固然不假,但堂堂國之重器,竟然冤死於宦官之手……連這樣的社稷之臣,陛下竟然都下得去手!」

「朕沒下令殺郭崇韜,是他們自作主張!」李存勖厲色分辯。

李從璟哂笑一聲,「那事後呢?因此事被誅連的人還少嗎?連睦王也……」

「李從璟!這些事也是你能議論的?!」李存勖怒道。

「臣不議論,事情便不存在嗎?」李從璟搖頭,「陛下可有想過,原本看起來一片大好的大唐江山,為何旦夕間會烽煙四起、大亂至此?」

李存勖想起各地亂事,又念起李嗣源起兵不久便各方歸附,再聯繫這些時日來將士離散,心中恨意滔天,「那是因為爾等亂臣賊子太多,人心不古!身為臣民,全無忠君愛國之念,天下之亂,皆因爾等人心喪亂!」

「天下喪亂,始於人心喪亂嗎?」李從璟並不因這話而感到意外,他目光炯炯對上李存勖,「那麼敢問陛下,人心喪亂,又是始於什麼?」

李存勖愣住。

「於君王而言,主道約,君守近,太上反諸己。於臣民而言,不能樂其所不安,不能得於其所不樂。」李從璟慷慨陳詞,「教者,效也,上為之,下效之。君好學,則舉國修書,君仁德,則萬民友愛,君王賞善罰惡,則天下賢良雲集而宵小無立足之地,君王若匡扶道義,則天下自有浩然正氣、妖邪避絕。反之,君王愛財,則群臣貪墨,君王沉溺聲色,則舉國行靡靡之音,君王親賢遠佞,則世無忠良,君王疑臣,則百姓以鄰為盜!」

「君王一言一行,皆會以此彰示於天下:何為對,何為錯,何者該提倡,何者該杜絕。君行不正,有忠賢不賞,有為惡不罰,有將死不救,有欲亂不平,有道義不伸張,有兇惡不嚴懲,有欺瞞不明察,有害國不杜絕,有賢才不重用,有宵小不打壓,則群臣如何事君?有心者如何上進?倘若如此,君臣必舍職守而諂媚,意富貴者必棄正道而鑽營!」

「人間道義不存,天下道德崩潰,害國害民者得居高位、逍遙一生,利國利民者一貧如洗、死無葬身之地,如此則宦海爭權奪利、損公肥私,鄉野互相侵扎、損人利己。一旦居廟堂之高的君臣如此,則處江湖之遠的百姓如何?生民不知何為對何為錯,心中失去正確的行為、精神準繩,豈能不言行失衡、人心喪亂?人心喪亂,心中沒了秩序,人皆不再忠君為國,不再父慈子孝,不再團結友愛,而是損人利己,害公謀私,你爭我奪,彼此算計,長此以往,人間秩序何存?天下焉能不亂!」

李從璟深吸一口氣,目光銳利如刀,彷彿要劃破這深沉的夜,「歷朝歷代,每逢天下大亂,必定禮崩樂壞、道德淪喪、人心不古,何也?君王身為萬民之首,存於當世,享盡榮華、位極尊崇,不是讓你來不懼人心的,而是讓你來正人心的!否則,一旦人心喪亂,天下烽煙四起,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只可惜,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有多少君王只知皇權,眼無社稷、胸無國民,遺棄了整個天下?這些人何德何能,也敢稱孤道寡!」

「王者樂其所以王,亡者亦樂其所以亡。君行正,則臣民擁戴,君行不正,則臣民共伐!陛下,你還認為,我等此番舉事,是狼子野心、謀逆篡位嗎?!」

李從璟此話出口,李存勖如遭棒喝,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他雖憤怒不減,有意反駁,卻不知從何說起,腦中一片空白,僵立當場。他根本就沒想過,君王之道、臣民之道、天下之道,竟有這樣的深意!

李從璟目光盯著李存勖,不挪不移。他這一番話慷慨激昂,驟然發聲,勢若雷霆,竟給人菩薩低眉、金剛怒目之感。

萬民疾苦,所以菩薩低眉,罪孽橫生,所以金剛怒目!

李存勖臉色扭曲,目光極盡掙扎,面對李從璟堂堂眼神,竟然不敢與其對視。一時間,彷彿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不是李存勖這位一國帝王,而是暫為臣子的李從璟。

相對無言,場面陷入沉默,沉重而憤然的氣氛彌散在空氣中。於李存勖而言,他憤然於李從璟的犯上,於李從璟而言,他則憤然於李存勖對天下的辜負。

夜漸深,兩隊人馬不可久峙,最終李從璟沒有意圖當場對李存勖如何,李存勖也自知不能對李從璟如何。

畢竟君臣一場,臨別之際,李存勖給李從璟留下一句話。

李從璟也送給李存勖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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