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451章 為國征戰不惜身,欲為忠臣不可得(下)

濃稠似墨的夜色里,真定東門外的空地上,由數千支火把組成的方陣照亮了一片天地。對方皆盡騎兵,火光下甲胄鮮明、刀兵森寒、戰馬威武,對方並無異動,肅然無聲,卻有一股煞氣迎面撲來,給人莫大威壓。彷彿對方若是下一刻驟然發起衝擊,城牆都會給對方如撕紙一樣踏破,城頭上的鎮定守卒,如感懸劍在頂,分外不安。

真定東門守門校尉盧本偉立擦去額頭汗水,他從軍十多年,自然不像尋常士卒那般穩不住,但也正因有眼光,他更能看出城外這支軍隊的彪悍之處。若非歷經殺伐,在死人堆里摸爬滾打慣的軍隊,不會有這樣的氣勢。

回頭望了幾眼城頭的軍士,盧本偉能感受到他們的不安,他在心中一嘆,很清楚若是對方攻打城池,他們這些守卒怕是連堅守半日都做不到。

對方沒有打旗幟,盧本偉卻知曉對方的身份。曆數大唐精銳鎮軍,能有此氣象者本就寥寥無幾,而聯想到城中的那座府宅,和今日入城的李從珂,盧本偉不難推測出對方的身份。

「指揮使,你說對方會攻城嗎?」身旁有軍士不安的問道。

盧本偉微微搖頭。以尋常眼光來看,對方都是騎兵,應無攻城之理,加之又在夜裡,攻城難度不小。最重要的是,對方可是大唐軍隊,哪有無故攻打自家城池之理?

如此顯而易見的問題,對方卻在問,這說明問話的人心緒已經不穩,方寸已亂了。

「百戰軍可是群瘋子!」副使也推測出城下軍隊的身份,對盧本偉道,「兩三萬人就敢出征渤海,加上盧龍軍就敢打西樓,偏偏還都給他們打贏了……這世上還有那李從璟不敢打的地方嗎?」

盧本偉按刀默然。

副使左顧右看了一番,顯得很局促,「李嗣源可是反了,李從璟還可能不反嗎?他若是從幽州揮師南下,遣先鋒攻打咱們真定,並非不可能啊!再說,城中還有他家人……」

「住口!」盧本偉打斷副使,他本還穩得住,被副使這番話一說,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了。靜下心來,心裡不由得暗罵:這該死的世道,怎麼就這麼亂?趙太幾百人就敢自稱留後,那李從璟手握雄師十萬,還真有可能……呸呸,不能自亂陣腳……

強作鎮定的盧本偉,望著城外不動如山,卻比山給人壓力更大的軍隊,心頭很不是滋味,暗想:風雲際會之時,有這樣一支雄兵,何愁大事不成?

楊豐智在軍情處裹挾下,不得不「護送」曹氏、李永寧等人出城,從城門洞里出去的時候,依稀望見城外騎兵,感受到那股無言威勢,饒是楊豐智以為自己有幾分膽色,也不由得暗暗心驚。

待出了城,看見城外軍陣全貌時,楊豐智暗自倒吸幾口涼氣,那一排排不動如松的騎士,高頭戰馬,鐵甲森森,恍若洪流高牆,真是讓人喘不過氣來。

「桃大人,三將軍,諸位既已出城,下官就不遠送了,諸位請。」楊豐智在城門外停下腳步,賠笑道。

「我們軍帥遠道而來,難道楊刺史不打算去拜見?」桃夭夭乜斜著眼淡淡道,「百戰軍勞師遠征,楊刺史也不犒軍?」

楊豐智:「……」

自打知曉李從璟領百戰軍出現在城外的消息後,李永寧便心潮難平,迫切想要出城相見,只恨隨行者眾,不能讓她飛奔而去。

李從璟坐鎮幽州以來,兩人難得一見,至今已是數年未曾謀面。北疆寒苦,契丹兇惡,李永寧自是知曉的,便是她對李從璟再有信心,也不能少一分牽掛,常恨不能照顧一二。而念起李從璟在幽州的艱難,著實心酸。

然而此時出了城,李永寧又躊躇起來,這數年來歲月悠忽年華虛度,青春不再,她不免不安。直到遠遠瞧見那千軍萬馬前的鐵甲將軍,她心跳便不受控制起來,他是那樣英武不凡,哪怕是遠遠看著,也感受得到他身上的光芒。曾今翩翩少年,風流輕狂,如今卻已是國之棟樑,讓草原威風喪膽的名將,她又為他感到自豪、驕傲。不知怎麼,眼淚就不爭氣的掉下來,這滋味怕是只有她自己能夠體會了。

桃夭夭早遣人先一步出城,跟李從璟彙報了城中情況,此時見馬車出城,李從璟策馬而出,在弔橋前下馬來見,先是與李從珂打過招呼,繼而便到馬車前下拜,「不肖兒見過母親!」

李永寧扶著曹氏走下馬車,曹氏滿面含淚,扶起李從璟,哽咽難言。

李永寧偷偷望向李從璟,見李從璟也向她看來,下意識躲過對方的眼神,旋即又覺得自己沒什麼好躲避的,復又向李從璟凝望過去,一時神情,欲語還休。

「下官楊豐智,見過李帥!」楊豐智帶著張瑞恆等人下拜,向李從璟行大禮。

「楊刺史。」李從璟轉顧楊豐智,負起手來,目光冷然,「今日我母親欲出城,聽說楊刺史率眾持械,武力攔阻?」

「這……這都是因為宵禁……」楊豐智正欲辯解幾分,待觸及到李從璟殺意凜然的雙眼,不覺雙腿一軟,頓時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哭道:「李帥,下官冤枉啊!」

「冤枉?誰冤枉了你?是本帥,還是本帥的母親?」李從璟俯視楊豐智,戾氣不減半分。

楊豐智自付一副好膽,此時卻不知飛去了何處,被李從璟如此一問,眼角又瞥見城外虎視眈眈的軍陣,只覺得魂魄都要出竅。好在他久經官場,有幾分圓滑,立即扇了自己幾巴掌,「都是下官之罪,李帥你大人不記小人過,請李帥恕罪,贖罪啊……」

李從璟陰冷的目光又看向張瑞恆,「你手上的傷可還好?」

「好,好……還好!多謝李帥關心!」張瑞恆不知李從璟緣何問起他的傷勢,下意識回答兩句,立刻意識到對方用意,嚇得趴在地上瑟瑟發抖,「李帥恕罪,都是小人一時豬油蒙了心,斷非有意輕薄……小人……小人……」

「既然你管不住自己的手,不要也罷。」李從璟冷冰冰地說道。

「啊?」不等張瑞恆反應過來,孟松柏已大步前來,抽出橫刀,手起刀落,一道血光飄過,張瑞恆的手臂就被斬了下來。

被張瑞恆凄慘的叫聲攝住,楊豐智怔在那裡不知所措。李從璟轉顧回來,「本帥讓你停下了嗎?」

「是,是!」楊豐智一個機靈回過神來,趕忙不停扇自己耳光。

曹氏於心不忍,相勸道:「從璟,他們也並沒有把我們怎麼樣,你就饒了他們吧。」

「饒不得。」李從璟對曹氏道,「世道紛亂,宵小橫行,今不嚴懲此輩,他日旁人焉知我李家不可冒犯?」

曹氏還想說什麼,李從璟扶她回馬車,堅定道:「母親,我與父親領兵在外征戰,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都不打緊,畢竟我們是沙場中人。我們的功勞沒人看得見也沒關係,但我與父親絕不容許,這些宵小之輩對母親您和姐姐弟弟們,有半分不敬!」

曹氏心頭一暖,握著李從璟的手,滿眼慈祥,欣慰道:「從璟,你真是長大了。」

……

滯留相州後,李嗣源便沒有再前行,李紹榮就駐紮於衛州,倘若李紹榮或者朝廷要對他不利,李嗣源也沒打算自尋死路,前些時日讓李從珂回去接曹氏,雖說是自保之舉,卻也是要免去後顧之憂。

在相州停留的這些時日,李嗣源向朝廷遞交多份奏摺,卻無一例外石沉大海。奉旨征討鄴都失利,本已有罪,這些時候又傭兵相州不歸朝,在有心人看來,這已是變向坐實了反叛之名。奈何李嗣源仍舊不願明言舉事,這讓隨行之人都萬分焦急。

中門使安重誨素為李嗣源倚重,每有軍機大事無不與其相商,近來談起眼前困局,安重誨對李嗣源言說道:「天下之事,果斷則成,猶豫則敗。大帥請想,自古可有上將為叛卒所劫持,進入賊城,之後卻能安然無恙的嗎?人生若逆流行舟,不進則退。眼下看來,大梁乃是天下要地,唯有先佔據大梁,作為根基之地,方能保全自身!」

李嗣源聽罷之後默然不言。眼前局勢如何,他作為天下名將,豈能不知?歷經宦海,又遭受這些年的猜忌,他又豈能看不清朝堂,不知道坐以待斃的道理?只是他心中仍有顧慮。

這日,李嗣源正在帳中處理軍務,有軍士來報,說是李從珂歸來。

「從珂回來了?可有接來夫人?」李嗣源忙問。

軍士道:「未曾見到婦人車駕。」

李嗣源頓時大驚失色。

軍士接著又道:「但少帥隨行一起來了!」

「你說誰?少帥?」李嗣源驚訝站起身,眼露不可置信之色。

「是,的確是少帥,盧龍節度使!」軍士道。

李嗣源大喜,連忙出帳。

須臾,父子相見。

「見過父帥!」李從璟行禮,「孩兒已將母親接送到幽州,請父帥放心。」

「好,好。幽州安全!」李嗣源十分滿意,又問李從璟:「從璟,你不在盧龍,怎麼到這裡來了?」

李從璟站起身,說道:「孩兒聽聞父帥為奸人所害,以至於身陷險境,心裡牽掛,特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