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430章 數年之功見成效,渤海四戰定大局(十一)

入夜前夕,百戰軍與契丹軍幾乎是不約而同點燃了道旁的數十個火堆,燃燒的篝火將通水河谷映照得如同白日,在這狹長的地帶里,連大大小小的土堆都沒有,也就無所謂制高點的爭奪,雙方拼殺,完全是戰陣的對撞、消耗。

天光微醒,契丹軍徐徐退去,百戰軍無力追擊,戰鬥暫告一段落。滿地屍骸悄無聲息,滿地鮮血變了顏色,滲進凍土裡,歪倒的軍士、旗幟、刀槍零散在各處,冷風中殘破的軍旗無力的搖曳。

雙方都在搶著將受傷士卒從戰場上救下來,戰鬥持續到這份境地,此時敵我都默契的沒有再發難,但對彼此的戒備卻分毫沒有鬆懈。

契丹軍主將耶律敵烈立馬陣前,看著麾下將士將傷員不停抬到陣後,眉宇間若有黑氣在翻滾,彰顯出他心內的憤怒。作為契丹王族,早在數年前耶律敵烈的戰功威望就達到了頂峰,同光二年,他率軍攻入大唐河套之地,旦夕之間取下豐、勝二州,唐庭逾月不敢遣兵來戰,便是標誌性事件。

「這一陣戰士傷亡幾何?」見軍使滿頭大汗跑過來,耶律敵烈冷冷的問。

軍使誠惶誠恐道:「傷亡七百三十四人,其中戰死三百二十七,重傷三百二十七……」說完這話,約莫是覺得傷亡過大,而戰死和重傷比例太高,軍使補充道:「這幫唐軍都是在玩命,混不當自己的命是人命,都瘋了一樣,完全沒有理智……」

「夠了!」耶律敵烈揮鞭在空中狠狠一甩,噼啪的爆裂聲讓軍使脖子一縮,再不敢繼續說下去。

沉默片刻,軍使再度開口,極為勉強地說道:「大帥,尚有一事稟告……」

「說!」

「耶律雉大將軍他……受傷極重,怕是快要不行了!」

耶律敵烈渾身一顫,一把提起軍使的衣領,咆哮起來:「你說什麼?!」

同光二年進軍河套、攻取豐勝二州之後,耶律敵烈攜大勝之威,寇桑亁關,謀求雲州全境,在雲州大同軍已經陷入圈套的情況下,一個毫無道理出現在桑亁關外的人,將大同軍從必死之境拉了出來,一支毫無理由出現在桑亁關外的精騎,更是讓耶律敵烈嘗到了成名十多年之後首度敗北的滋味。在那一役中,他著重栽培的八個義子,更是折損半數……

耶律敵烈趕到八義子之首的耶律雉身前時,後者已經咽了氣,他脖頸處的皮肉向外翻卷著,巨大的傷口分外可怖,痛苦讓耶律雉在臨死時,表情仍舊是扭曲而充滿仇恨的,雙目圓睜。

「李從璟!本王一定親手宰了你,寢爾皮、啖爾肉!」耶律敵烈怪吼一聲,揮刀將木棚的支柱斬斷,轉身大步走向自己戰馬,「傳我軍令,立即突擊百戰軍,今日不破其陣、敗其軍,本王不下馬背、不離戰陣!」

左右皆惶恐,「大帥要親自陷陣?」

耶律敵烈頓了頓腳步,沉目環視眾人,「誰有異議?」

見一向自詡儒將的耶律敵烈動了真怒,無人再敢多言,皆俯首唯唯諾諾。

跨上戰馬,召集軍陣,剛沉靜下來的契丹軍陣又鬧騰起來,腳步聲、兵器碰撞聲交響不停,戰士聞聽耶律雉戰死,大多怒不可言,眼見耶律敵烈要親自上陣,無不羞憤交加,摩肩擦掌,誓要將面前那數千唐軍一口吃下,以泄心頭之憤。

耶律敵烈跨坐在馬背,虎目端視眼前齊整而殺氣凜然的軍陣,一把抽出腰間鑲有寶石金邊的馬刀,喝道:「你們都是大契丹最善戰的勇士,為皇上立下無數功勛,你們中間有的人已經跟隨本王征戰十多年,與本王出生入死,向天下證明了誰才是最驍勇的戰士!在你們面前,所有的敵人本該望風而逃,而你們所到之地,本該望風披靡,在今日之前,你們也一直是這樣做的。但是現在,在這裡,面對區區不到萬人的唐軍,我五萬契丹勇士,竟然寸步不能進,實在是亘古未有的恥辱!」

「今日,本王要帶領你們,重拾往日的榮耀……」耶律敵烈情緒高昂,極盡煽動言辭,說到興奮處,舉起的馬刀還在空中揮舞了一圈。但是不等他說完,忽然有一隊騎兵從陣後出現,直奔耶律敵烈。

耶律敵烈看見為首騎士手持符節,當然知曉這是耶律阿保機派來的使臣。耶律阿保機此時派遣使臣過來,耶律敵烈猜想定是耶律阿保機責怪他這麼久未能擊潰眼前唐軍,來催促了。

對方代表耶律阿保機,耶律敵烈在使臣面前下馬見禮,後者還未開口他已是搶先道:「本王正欲親自陷陣,以破唐軍,上使寬心,今日唐軍必潰!」說完,見使臣怔了怔,隨即補充道:「上使即來,不妨為本王掠陣,看本王如何踐踏這股殘軍!」

聽耶律敵烈之言,眾將士自然都醒悟,使臣是來催促戰鬥的,想到五萬大軍這麼多日竟然沒能奈何八千唐軍,都無地自容,繼而鬥志衝天,眼神炙熱,只待一聲令下,就要衝陣,有些將領已經出言請戰,都搶做先鋒。

耶律敵烈將眾將士反應看在眼裡,很是滿意,心道士氣可用,此戰必勝了。此時天已大亮,耶律敵烈看向使臣的眼神不再急切,恢複了從容,那意思是說,本王雖然先前沒有擊破唐軍,但是唐軍也離敗不遠了。

然而耶律阿保機遣來使臣的一句話,立即讓耶律敵烈如墜冰窖,「皇上有令,耶律敵烈立即撤出通水河谷!」

「什麼?」耶律敵烈差些懷疑自己聽錯了話,「唐軍今日必敗,怎能撤退?」

「大王這是要違背皇上聖諭嗎?」使臣冷冷道,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耶律敵烈,這也難怪,如若不是耶律敵烈在通水河谷久戰不勝,正州局勢何至於如此,耶律阿保機何至於面臨險境?

「一日,本王只要一日!」耶律敵烈仍不甘心,咬牙切齒,「不,半日也可,讓本王再沖一陣,必破唐軍!」

「北院大王,皇上的聖諭是,旨意到,爾部即刻回軍!」使臣沉眉斂目,語氣不容置疑,還帶著濃烈的不滿,「大王可知,李從璟已經率領數萬大軍,繞到了正州,正在猛攻皇帳?大王可知,正州守卒全軍出擊,各部正在拚死鏖戰?大王可知,皇太子、大元帥都已親自上陣,正與敵軍肉搏?!」頓了頓,軍使深吸了口氣,「是眼下戰局重要,還是皇上重要,大王難道還用下臣多言嗎?這樣的事情,是能耽誤片刻的嗎?」

「什……什麼?李從璟繞到了正州?!」耶律敵烈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那裡,臉色慘白,「這怎麼可能?!」使臣雖然沒有明言,但意思已經很清楚:耶律敵烈在通水河谷的戰鬥,繼續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不僅如此,在李從璟已然出現在正州的情況下,他們先前的戰鬥,也變得沒有意義。

集結待戰的眾將領,聞聽使臣之言,都給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有機靈些的看向耶律敵烈,心裡已是明白,通水河谷久戰不勝,致使大軍分兵,正州軍力被削弱,眼下局勢如此兇險,至少有一半原因是他沒能打通通水河谷,及時回軍正州或是突進西京,經有此敗,只怕耶律敵烈的宦海生涯也走到頭了。

耶律敵烈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了個乾乾淨淨,冷靜下來之後彷彿剎那間蒼老了十年,再沒有半分精氣神,愣了許久,終是無力的擺了擺手,英雄遲暮一般道:「撤軍吧,回援正州。」

……

「今日是同光四年二月初八,這裡的戰鬥前後已經持續了整整十日。在沒有城池、無險可守的情況下,八千百戰軍,以實打實的陣戰,將十倍之敵死死拖在通水河谷整整十日。」孟平在隨身攜帶的小冊子上寫下這些文字,那本小冊子已經沾滿鮮血,幾乎不能辨認本來面目,他那支李從璟少年時送給他的鵝毛筆在上面塗塗畫畫,顯得有些艱難。寫到這裡,孟平抬頭左右望了一眼,繼續寫道:「八千將士,傷亡四千有餘,其中戰死三成,重傷四成……」

李紹城在孟平身旁吃力的坐下來,每一個舉動彷彿都要牽動身上數不清的傷口,但在坐實的那一瞬,他臉上還是露出輕鬆之色,瞧了孟平手中的冊子一眼,道:「尋常軍隊傷亡達到三分之一,主將猶能約束部卒不潰散,便是頂好的良將,這一仗打到這個份上,若你我能活下來,也都成名將了。」

孟平收起小冊子,接過李紹城遞來的水囊,仰頭灌了一大口,擦嘴嘿然道:「名將、良將什麼的,我不敢奢望,百戰軍傷亡過半猶能不退,是有你我這些為將者幾分功勞,但更多的,還應歸功於每一個將士的素質,歸功於完整嚴密的將官體系,尤其是中下層隊正、都頭,包括指揮使的凝聚作用。」

李紹城點點頭,難得仰頭感嘆道:「這便是百戰軍,獨一無二的百戰軍!」黎明灑落,他臉上若有一層光輝,又道:「猶記得淇門建營時,軍帥說過:將士百戰方為雄,所以我們叫百戰軍;我們不敢說百戰百勝,但求愈戰愈勇。如今觀之,對此言真意更有體會。」

孟平笑了笑。

這時候李正急急忙忙跑過來,帶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副帥,孟將軍,丁茂將軍怕是快不行了!」

李紹城、孟平愕然驚起,方才戰鬥結束丁茂從戰場上撤下來時,就已可看出他傷勢很重,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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