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408章 定國安邦波瀾起,不平盡去平山河(下)

燈火輝煌的皇宮紅映滿天,猶若星海,而且連海水都是紅色的,置身於此的人,一呼一吸之間,想要避開春節將至的喜慶意味都不可能。在如今國勢蒸蒸日上的大唐,宮牆內和宮牆外的人,精氣神都愈發顯得抖擻,舉手抬足間挺得極高的胸膛,都在傳達他們的自豪與驕傲,雖然王師滅蜀跟他們並沒有什麼關係,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與有榮焉。

大唐畢竟是天下正統,雖說前些年因為朱溫這個逆賊而社稷蒙塵,大好河山神州陸沉,讓天下有志之士無不痛心疾首,那個曾今威服四海,萬國來朝的鼎盛王朝雖然還遠未去,卻讓人恍然如夢,好在蒼天有眼,鳳凰涅槃,終究浴火重生,起於河東的大唐,一年滅梁,三年滅蜀,頗有高祖太宗當年風采。如今天府之國在握,良田萬頃,軍糧取之不竭,物資用之不盡,王師更可順流而下,直取江南,到那時,平江陵,入江左,掃平諸侯,再塑盛世,誰敢說沒有可能?不僅可能,而且可能性極大。

每每念及於此,誰不豎起大拇指,贊一聲伐蜀統帥郭崇韜真本事,誰又不心懷敬畏,頌一聲我朝陛下真英明?

午夜夢回,多少仁人志士何曾沒有升起過絲絲幻想,那盛極一時的王朝,又可能重現於世?

自黃巢暴亂,天下紛亂已久,烽火不息帶來民生凋敝,攻伐不休致使顛沛流離,數十年過去了,人心誰不思安?

大唐生民百萬,翹首以待,在這春節將至的日子裡,都將目光投向帝都洛陽,將希望傾注在其中。

重重疊疊的宮門猶如一道道連天接地的閘門,一門之隔,就是天與地的距離,權貴與平凡的差別,而能穿過這一道道宮門的,無一不是當今大唐富貴到了極處的人。

向延嗣的心情卻並不好。作為朝廷遣往西蜀,詔令大軍班師的欽差,他並沒有能完成使命,如今他匆匆歸來,而郭崇韜卻還在成都,大軍更是未回一兵一卒。這一路上埋頭疾行,向延嗣心頭所念的,都是如何交差,才能不顯得自己無能。

到了深宮,向延嗣所拜見的,卻不是大唐皇帝李存勖,而是劉皇后——那個權傾天下的女人,伐蜀名義統帥魏王李繼岌的生母。

「郭崇韜包藏禍心,至今已顯露無遺。臣入川之後,多方探聽,得知自從大軍進駐成都,西蜀亡國,郭崇韜便愈發驕橫、目中無人,行事但憑己心,軍令唯出一門,絲毫不將魏王殿下放在眼裡。蜀國府庫財物無數,也盡數被他中飽私囊,便是連魏王殿下也沒能見著多少,一切軍政大事,都是他一人定奪,絲毫不顧及魏王殿下的意見。更叫人擔憂的是,伐蜀諸將,竟然都唯郭崇韜馬首是瞻,置魏王殿下於不顧!」向延嗣依照事先想好的措辭,滿臉悲憤地說道,他偷瞄了一眼劉皇后,見對方臉色奇差,氣得渾身發抖,便知道自己賭對了——只要將魏王的處境說得極為不堪,劉皇后必定護子心切,也就不會有精力去在意他的無能。

向延嗣繼續進讒道:「早先蜀人就曾請求讓郭崇韜留守兩川,結合臣在兩川見聞,不難斷定,這分明就是郭崇韜蓄意為之,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憐魏王殿下為國伐蜀,立得不世功勛,如今卻深陷險境,一旦郭崇韜有二心,那首先遭殃的,必是魏王殿下,到得那時,只怕……只怕……」

「夠了!不用說了!」珠光寶氣的劉皇后憤然起身,「先前蜀人請求讓郭崇韜留守兩川,陛下本已起疑,而其上報的蜀中府庫各籍,財物少的可憐,更令陛下惱怒,這也就罷了,如今他卻竟敢意圖謀害我兒,罪不容誅,他必須死,本宮這就稟明陛下,誓殺此賊!」

劉皇后見到李存勖,將向延嗣所言盡數告之,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請李存勖一定要「除此國賊,救我岌兒」!

李存勖憤怒難當,當即召了向延嗣,一一問明蜀中情況。這種時候向延嗣自然不會吝嗇言辭,將郭崇韜的「惡行」添油加醋,好生渲染了一番。

大唐皇帝的猜忌之心,讓他遺忘了自己的英明睿智,他陰沉著臉對向延嗣道:「你且再去成都,傳令讓郭崇韜歸朝,若是他奉詔班師,那就不必說了,如若他再借口拖延,你即與魏王商議,早除此患!」

向延嗣此前出行成都,傳令讓郭崇韜班師時,郭崇韜對其不理不睬,根本不將其放在眼裡,向延嗣自覺受辱,極為忿恨,現在得了李存勖這份授意,當即心中暢快,欣然領命。

出宮之前,向延嗣又去拜見劉皇后,裝作憂心忡忡地說道:「蜀中形勢危在旦夕,陛下卻要看郭崇韜反應行事,如果有急變,臣如何能從三千里之外,向皇后與陛下稟報呢?」

劉皇后冷哼一聲,交給向延嗣一份教令,「何須臨變,你去蜀中之後,將此教令交給魏王,直接處死郭崇韜便是!」

向延嗣接過教令,按捺住心中狂喜,磕頭下拜,「娘娘英明!」

比之進宮時的焦慮忐忑,出宮時向延嗣再無半分壓抑,神清氣爽得很,站在宮門處抖了抖衣袍,望著神都洛陽,向延嗣胸懷舒暢。翻出劉皇后給他的教令,前後看了幾遍,向延嗣臉上擋開一圈掩藏不住的得意,念及郭崇韜前些時候給他的難堪,他冷笑一聲,撇撇嘴,「什麼宰相,什麼開府儀同三司,什麼御賜鐵卷恕十死,都是狗屁!奇計滅梁又如何,兩月滅蜀又如何,名滿天下又如何?現在,老子動動嘴皮子,就能要了你的命!」

抬起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向延嗣志得意滿的感嘆道:「郭崇韜啊,多厲害的角色,就要死在我手裡了,想想都讓人覺得了不起啊!」

……

這個春節對蜀國百姓而言,自然有些不同尋常的意味,頭頂的主人換了姓,擱在哪兒都是大事,只不過但凡新主人還是漢人,就不至於讓百姓都活不下去,所謂「改朝換代」,也就沒那麼難接受。

過完春節,郭崇韜也將班師之事提上日程,並且開始著手準備。

「孟知祥將至西川,而蜀地蜂擁四起的盜賊也差不多被平定,總而言之,兩川之地老夫打了下來,如今也算定了下來,所謂定國安邦,職責應有之事,也都處理的差不多。自此之後,蜀地安定,兩川屬我大唐,已是不可動搖,老夫也可放心離去。況且陛下也催得緊,眼下只待平定匪患的大軍歸來,我等即可班師回朝。」府中,郭崇韜跟李紹宏正商量諸事,有魏王的信使到了。

「魏王請大帥前去議事。」信使恭恭敬敬地說道。

郭崇韜嗯了一聲,隨即就準備起身。

李紹宏眼神閃爍,悄悄拉住郭崇韜,低聲道:「大帥,末將聽說向延嗣昨日又到了城中,此人不顧春節時令,兼程至此,到了又不來拜會大帥,聯繫之前他的舉止,恐怕這回他有什麼不好的心思。眼下魏王突然召大帥前去議事,末將擔心,這其中有什麼蹊蹺。」

「魏王召老夫議事,理所應當,有何不妥?」郭崇韜渾不在意,「老夫滅梁滅蜀,定國安邦,他向延嗣算個什麼東西,不過一鼠輩而已,又敢對老夫有什麼不軌心思?你不用擔心,老夫去去就回!」

「大帥……」李紹宏還想再勸,郭崇韜卻已經大步出門。

都統府,魏王李繼岌看過向延嗣遞給他的皇后教令後,當即臉色大變,「如今大軍即將班師回朝,樞密使並無異常,孤怎可行此虧心之事?」

向延嗣冷聲道:「皇后已有密敕,魏王倘若不肯執行,一旦此事為郭崇韜知曉,則我等性命不保!」

李繼岌仍是不肯,「陛下並無詔書,只憑皇后手教,如何能擅殺三軍統帥、朝廷招討使?」

「魏王若是執意不肯,錯失良機,則我等命該休矣。只是臣等死不足惜,怕要連累殿下,為那郭崇韜所害!」向延嗣佯裝痛心疾首,「況且郭崇韜目無殿下,目無朝廷,也非一日兩日,他在蜀中擁兵自重,不尊朝廷號令,私蓄人望,謀為兩川節度使,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時殿下優柔寡斷,斷送的不僅僅臣等性命,只怕還有無數將士浴血拚殺得來的戰果,還有大唐的江山社稷!殿下想想,平白錯過誅殺逆賊的時機,釀成大禍,到了那時,皇后會如何,陛下又會如何,這天下還有殿下的容身之地嗎?」

李繼岌怔了怔,「這……」

向延嗣見李繼岌有所猶豫,趁熱打鐵道:「如今郭崇韜沒有防備,他此番奉召而來議事,正是唯一的良機,一旦錯過,今日殿下對他仁慈,敢問日後他會對殿下仁慈嗎?」

李繼岌臉色白了白,神情掙扎。

最終,經不住向延嗣等人「痛陳利害」,李繼岌默然點頭。

向延嗣大喜,隨即安排猛士,在府上設伏。

不久,郭崇韜到了都統府外,只見他器宇軒昂,仰首闊步,踏上台階,進府而來。

……

郭崇韜遇害的消息傳到李從璟耳中時,聯軍正攻下了河州。

契丹南路軍正在進攻鴨淥府,留守河州的人馬不多,聯軍沒費多大力氣,就在背後成功捅了這一刀子。不過契丹南路軍已然接到耶律阿保機的軍令,調轉了馬頭,將兵鋒對準了聯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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