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405章 阿保機廟算無遺,李從璟胸有不平(四)

離開黑石領,聯軍倍道兼行,不日與趕來的大明安等人匯合。

一路上,除卻與參謀處談論軍情外,李從璟一直沉默寡言。

派遣君子都為偏師,掩護大軍突圍的計策,是李從璟在援助前軍路上,綜合各方最新情報,臨時做出的決斷,莫離、王朴等人事先並不知曉。但在得知李從璟的安排後,莫離、王朴等都認為這是處理目前局勢的最好方法,在此之餘,眼見李從璟沉默寡言,王朴還好,只當李從璟是在靜思時局,莫離卻敏銳發現了李從璟的異常。

難得的好天氣,萬里無雲,艷陽高照,連帶空氣都新鮮了幾分。

行軍路上,李從璟策馬躍上一處緩坡,縱目遠望。萬里山河,渤海與中原差異明顯,不過冬日卻是一樣蕭索。黑土黃木,鳥雀絕跡。李從璟靜坐在馬背上一動不動,目光深邃,視線半天不見挪移,這樣的模樣意味著他在思考。

偉大源於思考,只是無人知曉他在想些什麼。

「置君子都於絕境,把全局之重,繫於郭威一人之肩,是否有些不放心?」莫離不知何時已立馬在李從璟身側,座下白馬配上他的白袍,如冬雪一般明亮。

「郭威是大將之才,統領君子都多時,也曾孤軍入草原,千里轉戰,應付眼下局面,雖然艱難,卻也是其所長,我並不太擔心。」李從璟收斂了思緒,往下還有句話他沒說,郭威是有大勢運的人,這方面整個百戰軍無人及得上,若說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他是最有希望走出絕境的。

「自入渤海,我便覺得你胸有不平之氣,自黑石領歸來,這份不平之氣愈發重了,這是為何?」莫離一寸寸展開摺扇,又一寸寸收起,卻沒有搖動起來。

李從璟失笑,「你何時學得瞭望氣的本事?」

「我不會望氣。」莫離望向李從璟,認真地說道,「但我能感知你心境的變化。」

李從璟默然,輕嘆口氣,收回的目光再次遠放這異國他鄉的河山,「自進入渤海以來,時日尚短,而已歷經數戰,將士頗有傷亡,又因此地冬日極為嚴寒,多有凍傷者……戰事減員和非戰減員,都已不可小視。」

「出國征戰,自然倍加艱難,何況因為局勢變幻,我等的補給,已有些跟不上。」莫離頷首說道,「這的確是一個原因,但應該不止於此吧?」

李從璟掏出一張紙遞給莫離,目光漸漸清冷,「這是軍情處上報的來自江南的最新情報。」

「又是吳國?」莫離展開紙張快速瀏覽一遍,文雅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怒意,「倒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主!」

「串聯契丹,遏止我朝,又在我軍伐蜀大成、我等與耶律阿保機鏖戰之際,在邊境囤積重兵,虎視眈眈,更是與荊南、吳越頻繁通使,吳國想要作甚?」李從璟的怒意已經溢於言表,「幽州遞來線報,近來盧龍多了許多行蹤可疑之人,其中更是不乏吳國細作——他徐溫不嫌自己的手,伸得太長了些么!」

「狼心野心,恬不知恥之輩,做出什麼樣的事,都很正常。」莫離收起紙張,冷笑地說道,「只不過在我與契丹交戰之際,脅我大唐,亂我後院,實在是叫人忍無可忍。」

李從璟抬頭望天,長吐一口氣,「我幽州軍將士,背井離鄉,遠赴異國征戰,無數將士埋骨他鄉,為的是什麼?中原內爭,戰亂不休,又是因為什麼?天下為何會亂,而我們又將如何終結亂世,如何避免亂世再度出現?面對異族入侵,內憂外患,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莫離沉默下來,低頭不語,看得出來,這樣的問題,定也困擾過他。良久,他問李從璟:「你有答案?」

「沒有。」李從璟心裡曾有些答案,但現在卻都被他自己否定,他現在常常想的是,作為一個文明程度遠高於當世的人,穿越到這個時代,到底應該做些什麼——不應該是建功立業那麼簡單,或者說,要建立什麼樣的功業。

莫離失笑搖頭,有些興緻索然,這時,李從璟卻看著他認真地說道:「但是,一定會有的。」

接觸到李從璟嚴肅到有些神聖意味的眼神,莫離意外的怔了怔,隨即他面容肅然,認真的點了點頭。

「大軍若能順利突圍,該往何處去?」莫離問道。

這個問題已經討論許久,只是一直未有定論。李從璟摸著下巴,看著行軍途中的幽州軍,這些專註趕路的將士,如此年輕而又朝氣蓬勃,他們紀律嚴明而戰力非凡,在李從璟心目中,他們是這個世上最優秀的戰士。

「有且只有一個選擇。」李從璟下定了決心,「往南!」

……

白日的好天氣到晌午後就陰沉了下來,日暮前,天降大雪。

聯軍在風雪中埋頭行進,蜿蜒的行軍隊伍穿梭在群山中,不時將士身上就落滿雪花,輜重車輛也覆蓋上了一層白色,黑甲黑袍的幽州軍漸漸與荒野融為一體。

沉默的行軍隊伍,多了幾分冰河般的氣息。

李從璟聽見身旁響起一聲呢喃,「瑞雪兆豐年。可惜了,這雪沒下在中原。」

轉頭看到桃夭夭,她正無言抬頭,片片雪花落在她臉上。本就凌亂的長髮在風雪中肆意飄舞,遮住了大半臉頰,青絲與披風傾瀉如帶,或許是李從璟的錯覺,桃夭夭的懶意在此刻的冷風中格外蕭索。那是一幅安靜的水墨畫,風雪百里,她遺世獨立。

李從璟開口道:「或許,中原也在下一場大雪。」

也許是風雪帶寒的緣故,她凝脂般的肌膚更白了些,風雪捲動衣袍,才讓她單薄的身子暴露出來。良久,她輕聲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瑞雪固然預示著來年豐收,但若是連這個寒冬都熬不過,來年的豐收又有什麼意義?烽火連天的山河,又有多少地方可企豐收?

霎時間,李從璟有些晃神,他凝視著眼前在大風大雪中姿態難言的桃夭夭,忽然生出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他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當年神仙山的情景。那裡有寧靜祥和的村莊,雞犬聲相聞,那一日黃昏燃起一場衝天大火,有個單薄的身影在火光前無言失神。

李從璟差些忘了,她曾是神仙山的大當家,用手中的劍詮釋過俠客的道義,他越來越只記得,她是軍情處的大統領,充當著他這個軍政集團的眼睛與大腦。

當初本心,當下處境,前行的路,是否就是一個擁有與失去的悖論?

為什麼而戰?他的胸中為何會有不平?那些問題的答案,會有嗎?

凄厲的北風在耳畔呼嘯,李從璟陷入沉默。

紮營之後,鑽進帳篷里,好歹能避過些許風寒。撥動火盆里的炭火,李從璟再一次覺得,自己的雙腳沒有踏在地上,沒有在這個時代生根——那源於他再度失去了對自己位置的把握。

這跟生存無關,而是心中噴涌的某種情緒,關係頭頂的星辰。如果他沒有來到這個時代,只是後世一介升斗小民,為生活苦苦掙扎和奔波,他不會感到迷茫。

他不滿足於現狀,甚至不滿足於成為一個尋常帝王,他的位置已經很高,位至九五的追求,已經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抱負。

他想觸摸更多東西。

惟其如此,他才不會再胸有不平,也惟其如此,一切問題才會有答案。

只是,那些「更多東西」,到底是什麼?

桃夭夭掀簾進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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