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403章 阿保機妙算無遺,李從璟胸有不平(二)

冬日的夜空難得明亮,光禿禿的樹梢卻漫山遍野,在冷風裡頹然張牙舞爪、呼喝吶喊。它們高大,站在樹下仰望,梢尖就是天空。

李紹城昂起頭,心中卻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樹枝想去撕裂天空,卻只戳了幾個微小的窟窿。然而,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們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這大概就是星月的由來。

星月普照之地,就是他們的戰場。

微微一笑,李紹城下山,躍馬提搶。馬背上,他手指向前,沒有大氣豪言,只是輕喝一聲,便縱身殺入焦灼沙場。

作為耶律阿保機御前親軍,司近部戰士,雖全員配馬,卻並非單純騎兵,而是步騎參半,但無論何人,皆馬上能破陣,下馬能克城。其精銳程度,與李存勖之親軍從馬直,不相上下。攻打扶州時,在戰事膠著期,正是司近部奉命攻城,憑藉己身戰力,撥動了勝負天平。大明安所謂契丹軍強,渤海軍不如,就是在眼見司近部戰力後,無奈發出的感嘆。

一言以蔽之,契丹征戰渤海以來,司近部之功績作用,完全配得上它的地位。然而渤海戰事還遠未結束,司近部的戰功積累也遠未停止。

今日救援先鋒軍,進攻渤海、幽州聯軍,在司近部戰士看來,不過是渤海戰場上,再尋常不過的一次戰役罷了。出征,交戰,然後勝利,贏取軍功,這就是司近部兩萬戰士心目中永不會變的基調,按部就班。

對於契丹戰士而言,那就意味著更多的財富、牛羊、女人和奴隸——雖然契丹明面上的奴隸越來越少——這就是他們征戰、侵略、殺人的目的,一如他們之前劫掠大唐邊境一樣。這樣的行徑毫無道理,他們也與強盜無異,甚至他們本就是強盜。

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手中的刀夠鋒利,所以很多年來,他們每每能夠得逞。

行動的初衷與性質,並不影響它的結果,唯一起決定作用的,是實力。

跨上戰馬即為強盜的戰士,每個人都深知此理。而在契丹軍中,擁有至高無上地位的司近部,每個人都認為他們有這個實力。

直到今日。準確的說,是今夜。

面前山口這支軍隊,自然不會是渤海軍,未交上手,甚至只是接近了,哪怕夜裡視線不明,但敏銳的司近部戰士就感受到了異樣。在草原上面對虎狼,與面對牛羊,絕對是不同的感受。而現在面前的這支軍隊,給他們的壓迫感比前者更大。

昏黃而明亮的火光下,這支軍隊陣型嚴整,方圓數百步,層層疊疊而又層次分明,遠遠觀之,不見將士面貌,只看得長槍如林,鐵甲似壁,隱約可見其間強弓勁孥無數,蓄勢待發。陣前輜車數重,狀若卧虎,輜車前溝壑又數重,將大地斬開。

敵未動,而勢重如山;敵未言,而殺氣凜然。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從死人堆里站起的老卒都知道,一支軍隊要形成這樣的氣勢,該要經歷怎樣的殺戮與磨練。而他們更加知道,在戰場碰到這樣的對手,意味著什麼。若有選擇,即便是最精銳的戰士,也不願碰見這樣的敵人。誰也不願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既然出戰,司近部自然知道他們的對手是誰:大唐軍隊,盧龍節度的藩鎮軍——只是藩鎮軍,並非大唐六軍和侍衛親軍。

但這支藩鎮軍,卻有一個響亮的名號,雖遠在西樓,不曾與之交戰,但其往日戰績,司近部戰士早已耳熟能詳。

攻佔平州,攻克營州,屢敗契丹軍,耶律敵刺、耶律倍、耶律德光,這些契丹國內聲威赫赫的名將,無不在其面前敗北。

浮現在司近部主將耶律敵魯古腦海中的,是這支軍隊的番號——百戰軍!

未曾交手,又是在黑夜,僅憑有限的觀察與感知,便能料知眼前對手的身份,僅是這份本事,就不負他契丹八虎上將的威名。

然而,在前一刻,耶律敵魯古已經給司近部下達了沖陣的軍令,與之相應的陣型、戰法都已確定,在這個時候,雖知對方是名聲在外的百戰軍,他也來不及變陣。

此時,帶領司近部衝鋒的耶律敵魯古,只是拔出馬刀,簡單向前一指。

這個動作表明,他同樣不認為司近部有變陣的必要。哪怕對面是百戰軍,傳聞戰力很強。但他仍舊有信心,即便是最簡單直接的沖陣方式,堂堂司近部也足以破敵。

「百戰軍?」耶律敵魯古輕笑一聲,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有些戲謔和好奇,「那就讓我看看,你們是否如傳聞中那般強。」

升起好勝心的耶律敵魯古,有著他作為契丹八虎上將和司近部主將,不可輕撼的驕傲和自信,這個笑容浮現在他充滿貴族氣質的臉上,就顯得有幾分桀驁。

三百步,一個向來都是安全距離的地方,盯著百戰軍軍陣的耶律敵魯古,看到對方陣中有令旗突然落下。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但隨之響起的一聲戰鼓,如悶雷撕破蒼穹,是真正的夜雨驚鴻,攝人心魄。這讓耶律敵魯古心頭微跳,他知道,事情並不如他所料。

更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這個距離上,百戰軍勁弩的威力。

身後一片人嚎馬嘶,耶律敵魯古不用回頭,便能大致判斷出他身後戰士的傷亡情況。那是一個出乎意料的數字,這讓耶律敵魯古的眉頭冷了幾分。

星夜如海,黑山只剩一個簡單的輪廓。兩百步,山前的百戰軍軍陣,陡然一顫,將士整齊劃一的動作,讓軍陣看上去猶如海面驟起波浪。只是極短的震顫,密集如雨的箭矢,便出現在半空。

連沉悶的箭弦聲都只有一個音節。

耶律敵魯古雙目剎那凜然,臉色驟變。

黑夜讓辨認箭矢的影子變得極難,然而不用看清,僅是聽聞呼呼如風聲的異響,就知道箭雨已經落下。只不過,到了這個時候,就只能將生命託付給運氣。

如說三百步的勁弩只是零星滾落的山石,殺傷力有限,那麼此時的箭雨,就是泥石流,已無法平常視之。大片大片的司近部騎士倒下,一匹匹隨大流往前賓士的戰馬上,再無戰士的身影。

一百五十步,強弓勁弩齊發;一百步,利箭不僅透甲,甚至能貫穿戰士身軀;五十步——那已經到了溝壑面前,而百戰軍的利箭,更是改為平射,箭箭能殺人。

耶律敵魯古雙眸冰冷如鐵,臉沉如墨。

雖則如此,司近部的攻勢不會停下來,只會更加兇猛。耶律敵魯古雖然知道,今夜這一戰,傷亡必然高過以往,但這場戰鬥,他仍舊必須拿下,而且也能拿下,只不過代價大些罷了。

然而耶律敵魯古還是小覷了百戰軍。

百步之內,百戰軍開始擲矛!

相比之箭矢弩矢,短矛,或者短槍,殺傷力不可同日而語。與之相應,短矛或是短槍,造價亦不可同日而語,且攜帶數量也要少很多。正因如此,戰場上飛擲短矛和短槍的情況,少之又少,難得一見,追根揭底,是消耗不起。

司近部很不巧,遇到了裝備大量短矛的百戰軍。

孟平所部,向為百戰軍中軍,但凡正面作戰,往往承擔破陣敗敵的首要責任。如若不然,李紹城也不會在此生死關頭,將把守道口的重任交給他。

短矛的不可防禦性,讓司近部將士苦不堪言,但凡被短矛擲中,絕無可能安坐馬背,而落馬,在此時就意味著有死無生!

以有虞待不備,兀一交鋒,孟平所部,穩佔上風。耶律敵魯古率領的司近部,少有的陷入苦戰局面。

數度交鋒,司近部沖陣不歇,雖然有些措手不及,傷亡遠大於平時,但耶律敵魯古並未打算後撤。司近部畢竟精銳,不會因此而亂了陣腳,而耶律敵魯古更能想見,山道中情景如何。破陣,他必須爭分奪秒。

百戰軍雖然果如傳聞中那般強,甚至比傳聞中還要強,但把守道口的畢竟只有小几千人,這是耶律敵魯古有信心不退卻變更陣型,就能擊破對方的底氣所在。

前陣短兵相接,後陣箭雨相交,百戰軍軍陣猶如銅牆鐵壁,並不如耶律敵魯古想像中那般好突破。傷亡大的讓他眼皮猛跳,心疼如絞,但他咬牙堅持,他心中恨到了極點。

待他突破百戰軍軍陣,他定要將這些唐軍殺得一個不留!

變故和轉折來得毫無預兆。

戰事激烈之際,一支精騎,從天而降一般,於側翼殺出,沖向司近部軍陣。

這支唐軍的戰力和他們的出現一樣離譜,耶律敵魯古調上去迎戰的部曲,在騎戰對騎戰的情況下,竟然抵擋不住。

類似此處為何會有唐軍精騎這樣的疑問,不會從耶律敵魯古嘴中說出來,那毫無意義。他臉色大變,黑夜裡,他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但他知道,激戰尤其是夜戰中出現這樣的變故,會給己方造成怎樣的混亂。

耶律敵魯古看不清對方將士的面貌,更無法分辨對方的領兵之將,但他卻能看到對方衝殺的兇狠,就像草原上狼王率領的群狼。

而看到那支精騎的百戰軍,士氣猛然高漲,竟然毫無道理向他們發起反攻!

這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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