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397章 守得雲開終見君,虎踞龍盤戰扶余(四)

山嶺之中有路,路的盡頭有城。

城前的路上是蜿蜒的行軍隊伍,旗幟鮮明,鐵甲環佩,裹脅其中的輜重車輛如同巨獸,被牽引著往前。這是一支真正的鐵甲洪流。

進城前,馬背上的蒙三扶了扶頭盔,抬頭望見城頭站立著一名著明光鎧的將領,身姿卓絕,面容冷峻,整個人鐵劍一般矗立。

蒙三回頭對身邊的親信調笑道:「要說李紹城這鳥廝,倒真有軍帥幾分風采,遠望之渾如一人。不過就是冷了些——直娘賊,這大冬天的,能叫人以為他是冰做的——這人得心裡多偏執,才能這般不苟言笑?」

親信也瞧見了城頭的李紹城,嘿嘿笑道:「副帥,要說李副帥與軍帥相似,卻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八虎將之首嘛!」

「八虎將?那是什麼東西?」蒙三怔了怔,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名詞。

親信興緻勃勃道:「盧龍之地早有傳言,軍帥麾下有四才子、八虎將,乃是其征戰四方、建功立業的得力臂膀,副帥難道不曾聽聞?」

「你且說來!」蒙三有了些興緻。

「盧龍有詩云:風流名士莫神機,篤行君子有千書,殫精竭慮為子民,更上層樓見文伯。說得那是莫離、杜千書、衛道、王朴四位先生,而八虎將,便是李紹城、副帥、郭威、孟平、林英、林雄、李彥超、李彥饒八位將軍,百姓謂之曰:郭蒙真英雄,三李平天下!」

親信說得眉飛色舞,蒙三聽得一愣一愣。

「郭蒙真英雄,三李平天下——說得好,說得好極!」末了蒙三哈哈大笑,「我蒙三不是真英雄,誰是真英雄?哈哈,說得太好了!耶律阿保機有八大將,我們軍帥也有八虎將,哼,不過咱們這八兄弟,卻是勝過那些契丹蠻子無數!直娘賊,早晚砍下耶律欲隱那幫孫子的腦袋,給我們八兄弟當尿壺!」

轉念一想,覺得有些不對,面色一沉,「郭蒙,郭蒙,郭威那小子憑什麼排在我前面?這誰排的名次,簡直是狗屁不通!」

方才還在稱讚,轉瞬間又罵了起來。

親信一看勢頭不對,立即提醒道:「副帥,這名次可不是這麼排的,真正的排位順序,那是李紹城副帥位在第一,是八虎將之首,郭威將軍還在後面兒呢!」

「哦?」蒙三恍然,稍稍滿意了些,扶著下顎沉吟道:「要說李紹城這廝,雖然偏執了些,本將卻還是服他的……讓他排在本將前面,本將位居第二,尚可,尚可。」

親信偷瞥了蒙三一眼,見他正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躊躇了片刻,還是實誠道:「副帥,其實李彥超將軍才是排在第二的那個……」

「什麼?」蒙三頓時大怒,「李彥超那小子,憑什麼排在本將前面?本將身為百戰軍副帥,統領百戰軍萬千精銳,征戰四方,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他李彥超不過是盧龍軍……」說到這,覺得有些不對,李彥超畢竟是盧龍軍主將,語調緩了緩,不得不承認道:「也算盧龍軍里一條漢子,可要論功績,哪能跟本將相比,這廝常年鎮守邊疆,與契丹蠻子交手十數年……」

到最後說不下去,憤憤瞪了親信一眼,窩火道:「好,算這小子狠,從娘胎里蹦出來比較早,老子屈居第三,這總行了吧!」

親信頓了頓,張了張嘴,遲疑道:「其實……」

「閉嘴!」蒙三一聲怒喝,打斷了親信的話。

親信縮了縮脖子,沒敢再往下說。不過他心裏面還是將那句話說完了:其實,副帥你本就是排第三的。

城頭上,李紹城抬起手,招左右近前,目不斜視地問道:「契丹北路軍到了何處?」

「四十里外。」左右回答。

李紹城面色不變,也未見他有什麼回應,再度陷入沉默中,只不過目光從城前的行軍隊伍延伸開去,望向南方。

片刻之後,李紹城用一貫沉穩的聲音,言簡意賅道:「報知軍帥:三路大軍已集結完畢,而契丹軍已至四十里之外,前軍統帥李紹城預備明日出城迎戰,以求擊潰眼前之敵!」

左右將李紹城的話一字不差記下,看到李紹城擺了擺手,他們隨即離開城頭,跨上快馬,疾馳出城。

身形紋絲不動的李紹城,在信使走下城牆的時候,即說道:「傳令下去,大軍入城之後,即作休整。今夜三更造飯,五更集結!」

「明日之戰,是大軍入渤海之後首戰,只能勝不能敗,傳令:此戰,幽州軍主攻,渤海軍掠陣!」

隨著一系列軍令上傳下達,大軍各部行動皆已明朗。直到此時,李紹城才挪動腳步,走下甬道,在城門後翻身上馬,匯入兵城中的鐵甲汪洋中。

比之前線的步步驚心,作為後方的伊台就要平靜得多,城中雖然也有甲士,也只是常規巡邏之用,在街面上往來的仍舊多是普通百姓。偏僻些的地方,孩童依舊在巷間無憂奔跑,衣不蔽體,間或甚至有雞鴨撲騰翅膀的身影。

城池中央的官署牆厚檐高,婉如城中城。與外界相比,這裡戒備森嚴,鐵甲軍士與青衣衛士,穿梭其中,面無表情的臉刀刻一般,連呼吸都帶著殺伐之氣。

李從璟接到李紹城的軍報,已是午後,當時他正在與大明安等人探討渤海局勢,軍報抵達之後,他將其遞給眾人傳閱。

大明安看罷軍報,詢問李從璟的意思。李從璟沒有絲毫停頓地說道:「李紹城的決斷,正合我意。」

得到李從璟這句評判,大明安點點頭,沒有任何異議。

李從璟隨即給李紹城回信,全信只有四個字,言簡意賅:依計行事。

這件事沒有需要討論的餘地,不過需要靜候事態發展罷了,王朴說起另外一事,「契丹北路軍已至眼前,不知其他兩路軍到了何處?」

契丹北路軍是最靠近大軍所在的,其中路軍和南路軍隔得遠些,要知其行蹤,有待斥候和軍情處之後的情報。

有關契丹中路軍、南路軍的有效情報,李從璟並沒有等待太久,當日夜裡,他就得到了軍情處傳回的最新消息。只不過這個消息,怎麼都稱不上樂觀。

握著情報的手久久沒有放下,李從璟眼神閃爍不定,以至最後他索性閉上眼,靠上椅背,伸手按壓眉心。

將情報遞給李從璟的桃夭夭,將李從璟看過情報之後的臉色變幻看在眼裡,搖曳的燭火中,青絲碎發下慵懶的眉頭微不可察皺起,跟隨李從璟這麼久,桃夭夭對李從璟修身養性的功夫自然清楚,這讓她不禁問道:「形勢當真如此嚴峻?」

李從璟閉著眼,身影如濃霧中的青山,偉岸而又模糊,他道:「我小覷耶律阿保機了。」

桃夭夭怔了怔。

寒風在緊閉的窗外呼嘯,鬼哭狼嚎一般,屋中卻格外安靜,帷幄低垂,紅燭無聲,李從璟嗓音低沉,接著道:「攻下扶州,即兵分三路,大出扶余,轉瞬之間,二十萬契丹軍席捲渤海全境,這樣的大手筆,讓我們之前將契丹軍限制在扶余的謀劃,成了一個笑話——每一路契丹軍,都需要我們全力去應對。如今,契丹北路軍尚未吃下,原本要直去顯德府的耶律阿保機,更是親率中路軍北來,如此我等渾水摸魚、蠶食契丹軍的戰術也沒了立足點,形勢陡轉直下,我等不得不以劣勢兵力,在最開始就與契丹正面作戰——六萬大軍困局此地,雙通、伊台、九陽三城,不再是生門,而成了死地,進退皆已無處可去。」

臉色變了變,桃夭夭蹙眉道:「耶律阿保機突然北上,說明他已知曉我大軍在此,可他是如何得知的?」

「大明安是從扶州退至此地的,便是契丹大軍不能追趕得上,難道斥候也追不上么?為滅渤海,耶律阿保機處心積慮準備多年,無論哪方面的力量,都不會小。這一點,我們早該料到的。」李從璟自嘲一笑,為之前的失策感到無奈。倒也不是不知道耶律阿保機準備充分,只是估計不足罷了。

桃夭夭咬了咬嘴唇,眼神有些黯淡,更有些愧疚,她張了張嘴,剛想說什麼,李從璟已經揮手打斷她,「你不必自責,這不是軍情處的失職。渤海的境況與雁南、營州不同,此戰也不是三兩日的事情,軍情處本就無法在這裡盡數捕殺契丹斥候。幾萬人的行動,蹤跡掩蓋不了的。」

腦袋靠在椅背上,他掙開雙眼,望著屋檐,「本以為耶律阿保機一心攻滅渤海,為了這個大局,即便是知道我這條小魚在身邊蹦躂,他也不會捨棄前者來對付我。只要耶律阿保機不全力對付幽州軍,幽州軍就有希望給他『驚喜』。他這回他果斷捨棄顯德府,直奔伊台而來,倒是瞧得起我。只不過這樣的重視,這樣的待遇,可是叫人不好消受。」

桃夭夭臉色微白,靜靜佇立在桌前,一動不動。不言不語,是真不知該作何言。

面前的李從璟,是桃夭夭之前從未見過的,之前無論面對怎樣的對手與困境,李從璟總是胸有成竹,不動聲色。而現在,她清楚看到了李從璟的彷徨,清晰感受到了李從璟的無力。

對桃夭夭而言,這樣的感知很不好,她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但在她心中,李從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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