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379章 不熄烽火八百里,水窮處自有雲起(一)

營州城頭,忽赤也速兒望著西方,保持著肅立不動的姿勢已經良久。

他是軍伍中人,自打爬上馬背那一天開始,就沒有停止過與野獸和敵人的戰爭,從起初為了食物搏自己的小命,到統領部落勇士征戰四方,最終揚名立萬,帶領部落走向輝煌,忽赤也速兒的人生並不複雜,卻是卓越草原人的一個縮影。不同於耶律欲隱的生性多變,忽赤也速兒的性格如同他的征戰之道一樣,中正而謹慎,雖然並不缺乏勇氣,但卻很少魯莽。

這回屯兵營州抵禦李從璟,忽赤也速兒隸屬耶律欲隱調度,耶律欲隱在迅速平定遼東戰場後,即將精銳聚集在雁南,和營州互為犄角,彼此呼應,他本人在將營州防務交給忽赤也速兒之後,也到了雁南。營州的防務並不複雜,有堅城作為依仗,常規事項一切都有章可循,作為以善守聞名契丹的忽赤也速兒,應對營州眼下的局面很是從容。

然而,沙場畢竟又是險惡的,征戰從來都不會輕鬆。

讓忽赤也速兒此時面露憂思的,是西方的戰局。在彼處,耶律欲隱正在與薊州軍交手,雙方圍繞薊州北境已經展開反覆爭奪,並且投入的軍力愈來愈多。這意味著大戰就要開始,忽赤也速兒有這個敏銳的嗅覺。

忽赤也速兒要等的人終於到來,對方帶來了雁南最新戰局的情況,也帶來了耶律欲隱的軍令。

「增援雁南?」當忽赤也速兒聽到這份軍令的時候,不禁有些驚訝,他用疑惑和不解的目光看向耶律欲隱的使者,希望得到更進一步的解釋。雁南有三萬契丹大軍,又有耶律欲隱親自坐鎮,而目前得到的消息,參與薊州北境爭奪的唐軍,只有馬懷遠的薊州軍而已。就算李從璟來馳援薊州,然而戰端未啟,百戰、盧龍兩軍還未現身,耶律欲隱就此讓忽赤也速兒輕離營州、馳援雁南,未免心急了些。

耶律欲隱的使者道:「薊州軍不過是李從璟的魚餌,在薊州軍身後,李從璟必有後手,大帥調將軍前去,就是為應對李從璟的後手。」

作為統領數萬兵馬的主將,耶律欲隱也有自己對戰局的看法與主見,他道:「百戰、盧龍兩軍還未現身,若是我貿然分兵雁南,一旦百戰、盧龍兩軍來攻打營州,如之奈何?」

使者輕笑道:「將軍何其謹慎!然大不可不必如此。營州城堅,要攻克斷非易事,將軍只需要分兵一萬馳援雁南,留下一萬兵馬鎮守營州,綽綽有餘。」

忽赤也速兒仔細思量一番,最終接受了這份軍令。

他調集了一萬兵馬,點了將領,帶著出發雁南,而他自己,則繼續坐鎮營州。

薊州軍最後一次有效抵抗耶律欲隱萬騎被擊潰的時候,耶律欲隱距離薊州城已經不過二三十里,望著丟盔棄甲奔逃的薊州軍,耶律欲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指著前方,對左右笑道:「薊州城就在眼前,屈指可下。」

耶律欲隱的一位幕僚擔憂道:「從邊境至此,近百里路程,我等一路與薊州軍交戰,已是耗去一兩日,但在此期間,竟然沒有其他唐軍來援,實在是怪事!」

有人笑道:「一兩日而已,唐軍便是想要來援,哪有如此迅捷?」

這位幕僚搖搖頭,「若是與我等交手的是其他人也就罷了,但李從璟不同。且他與我等在邊境糾纏多時,必定有所謀劃,眼下薊州軍敗退,怎會長久沒有人接應,讓我等一路攻到薊州城下?」

他這麼一說,不少人都覺得甚為有理,念及其中蹊蹺處,不乏有人面色大變。

「李從璟久未現身,百戰、盧龍兩軍也未見蹤跡,他想作甚?」幕僚拋出的這個問題,讓眾人再不復沉浸在眼前的勝利中。

「李從璟素來狡猾,詭計多端,他莫非已經設好埋伏,在算計我等?」當所有人都感到不妙,擔憂的看向耶律欲隱時,耶律欲隱卻是發出一陣大笑。

眾人不解其意,幕僚詢問道:「局勢若此,李從璟果真有陰謀,則我等處境堪憂,大帥緣何發笑?」

「爾等在問李從璟的去處,我便告訴爾等李從璟現在何處!」耶律欲隱一拂衣袖,語不驚人死不休,「豎子已去雁南!」

諸人大驚,相顧失色,有人驚叫不好,幕僚腦子轉得快些,尋思著問:「大帥早已料到李從璟會偷襲雁南?」

「這是自然。」耶律欲隱冷哼道,見面前的人都有疑惑,便為他們解說道:「自薊州開戰以來,只見薊州軍,卻未聞百戰、盧龍兩軍,李從璟是要馳援渤海國的,他要馳援渤海國,就必須得先對付我等,當此之際,戰端已起,百戰、盧龍兩軍焉有不動之理?」

「先前薊州軍北上迎戰我等,卻一戰即退。退也就罷了,卻偏偏在半道殺回馬槍,若是他們背後有百戰、盧龍兩軍接應,半道回擊自無不可,然事實並非如此。諸位不妨想想,薊州軍已然撤退,既無援軍,為何還要回身再戰?很明顯,這是別有所圖!換言之,薊州軍就是李從璟擺在我等面前的魚餌,是要引誘我等步入陷阱的。李從璟這麼做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拖住我等。」耶律欲隱緩緩說道,這話落在他面前眾人耳中,無異于晴日驚雷,「我且問你們,李從璟千方百計拖住我等,意欲如何?」

「無非兩種可能。一者,以前軍拖住我等,再以大軍迂迴側擊,包圍聚殲。」幕僚思索半晌,面色肅然地說道:「二者,則是李從璟大軍另有目標……這個目標,就眼下來說,最可能是我大軍主力所在之地,雁南!」說到這裡,幕僚悚然一驚,「李從璟要擊我雁南大軍?!」

耶律欲隱冷冷道:「李從璟雖然年幼,卻極為自負,他花費這麼大力氣,不惜以薊州軍的巨大犧牲為代價,也要拖住你我,圖謀自然不可能不大。眼下他既然沒有出現在你我身側、身後,就只能是引兵去了雁南。我雁南有大軍兩萬,李從璟這是要一舉將其吃下!滅我大軍,毀我大營,這就是李從璟的野心!」

「雁南有我大軍兩萬,李從璟有何依仗,敢言戰之必勝?」有人驚疑出聲。

幕僚沉聲道:「百戰、盧龍兩軍相加有三萬之眾,又都是百戰精銳,戰力不容小覷。況且這回李從璟明顯是有備而來,他素有軍略,排兵布陣很有一套,此行豈會沒有依仗?反觀我雁南大營,身在後方,遠離前線,怎麼都不會料到李從璟會如此孤軍深入、直搗黃龍,驟然遇襲,必定混亂!如此,恐局勢危矣!」

耶律欲隱哈哈大笑,「然而,一切都已在本帥掌握之中!」

「敢問大帥之策!」

「我已令快馬馳回雁南,命耶律納兒固守營地。同時,忽赤也速兒援軍已在路上,不日即到雁南!」

「如此,雁南安矣!」

「哼,雁南得安,李從璟得亡!」

……

雁南,契丹大營。

天明時分,外營中濃煙滾滾,滿目瘡痍,燒毀的營帳、死亡的軍士、破敗的角樓輜重,像是一副殘缺的畫。

耶律納兒站在望樓上,眼見外營中密密麻麻、陣型嚴密的唐軍,面沉如水,那一個個黑袍黑甲的身影,彙集成的黑色海洋,就是這世間最洶湧險惡的存在。

外營已經丟失,這是無法逆轉的事實。

昨夜,眼前的唐軍突然殺來,在事先混進營中內應的策應下,摧枯拉朽一般攻破了外營的防線,幸虧耶律納兒決策果斷,及時讓外營將士退入內營,兩營將士一同構築防線,這才及時穩住了陣腳,將唐軍擋在內營外,避免了更慘重的傷亡,也避免了被唐軍一舉破營。

直到現在,耶律納兒才看清楚面前的唐軍,也知道了對方的規模,那是一支人數不下兩萬的大軍,而他們的旗號,則表明了他們正是那支曾今攻破梁都,又轉戰平州、營州的精銳——百戰軍。

李從璟的黃旗並不難找到,那在最顯眼的位置。視線從黃旗上下落下,落在黃旗前那幾騎甲胄鮮亮的騎士身上,雖然不可能看清對方,甚至連看對方身影都很模糊,但耶律納兒知道,李從璟就在那裡。

就是這個神兵天降的傢伙,讓他在一夜之間丟了外營,也讓超過千名契丹勇士丟了性命。

耶律納兒雖然不免有些挫敗感,但他知道,腳下的內營堅固異常,唐軍不可能再像攻破外營那樣,輕易攻破他的內營。但漢人軍隊善於攻城拔寨,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在這方面,草原軍隊差了不止一截。看到唐軍在收集、整理外營中的攻城器械,耶律納兒面色又黑了幾分。

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兩份信報一前一後被送到他面前。

外營中,李從璟、莫離、李紹城等人,正在搖對契丹內營指指點點,他們一面觀察契丹內營的構造,一面區分其防禦重點和薄弱地帶。

在他們指點觀察的同時,百戰軍大軍也未閑著,從中分出一部將士,由荊任重帶領,開始衝擊契丹內營,正式發起天明後第一輪衝鋒。

契丹大營之所以有內營、外營之分,原因就在於兩營之間有構築土牆、壕溝,將整片營地分成了兩塊,看起來就像是外環包內圓。百戰軍要攻進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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