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378章 各在苦戰各自忙,各自悲戚各自亡

在耶律納兒的夢境中,天地一片祥和,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四周的契丹勇士歡呼不停,在薊州城中大肆搶掠,無數財物被搜集出來,堆積成山,成群結隊的漢人被拴在一起,牛羊一般圈起來,只待拉回草原從,成為他們的奴隸,這樣的畫面,當真是人間美到極致的景象。置身在這樣的幻境中,哪怕明知是夢,恐怕也沒有多少人願意醒來。

耶律納兒很享受這個美妙的夢境,熟睡中他的臉上漸漸溢出了笑容。只不過,在一片漆黑的營帳中,黑夜裡突然浮現出這樣一張笑臉,也是一個恐怖的畫面。

這樣的夢境也不知持續了多久,耶律納兒忽然感覺到整個世界都顫抖了一下。他吃驚的抬起頭,舉目四望,映入眼帘的場景,讓他不寒而慄。蒼藍的天空猶如一隻瓷盆,不知被什麼重重敲碎,裂紋蔓延開來,整片天空剎那間支離玻碎,原本平靜的大地,在此時猶如巨浪翻滾的江面——天知道作為典型的草原人,耶律納兒有多麼痛恨大江大河與大海——在不停震顫,所有的一切,城牆、房屋、地面,都在龜裂、破碎,然後化為粒粒塵埃。

耶律納兒驚恐的看到,負手站在他面前的耶律欲隱,那偉岸的身軀,不知何時變得異常短小,短小得如同跳腳的老鼠,在城牆皸裂時,他那短小的身體掉入裂縫中,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暗裡,瞬間就沒了蹤影,但他絕望而惶恐的呼喊,卻那麼清晰,在耶律納兒耳邊瘋狂回蕩。

「不!大帥!」恐懼如同海洋,將溺水的耶律納兒緊緊包裹,他終於承受不住,拚命大叫起來。

猛然坐起身,從噩夢中被驚醒,耶律納兒看了看四周,見周圍都是熟悉的事物,隱隱有火光透過帳篷照射進來,讓他能夠看清楚,他現在還身處在自己最熟悉的大帳中。

暗自鬆了口氣,耶律納兒狂亂的心跳平復下來,他難免有些慶幸,如此可怕的場景,還好只是一個夢。

睡夢中的人醒來了,夢魘卻未必已經消散。

耶律納兒披衣站起,想去營帳外看看,此時到了什麼時辰了。若是不久就要天亮,他便不打算再睡。隨時可能出征,尤其是明日或者今日,耶律納兒雖然不願意去觸碰方才的噩夢,但對前半部分中的內容,還是心嚮往之的。

然而不等耶律納兒邁出腳步,腳下大地傳來的微顫,突然而清晰傳遞到他的身軀中,這讓他剛剛緩和的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心跳也憑空加快了許多。他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屏住呼吸,停下腳步,細細感知地面的動靜。

耶律納兒的臉色更白了些,因為他發現,大地的震顫,並非是他的錯覺!

大地為何會震顫?

幾乎是第一時間,耶律納兒腦海中就浮現出一個絕對沒有理由出現,但卻可能性最大的詞:敵襲!

雖然地面這樣的顫抖還很微小,若非是耶律納兒剛從噩夢中驚醒,神經正處在極度敏感的時刻,他不一定能夠感知到腳下的異樣。然而,作為軍中宿將,身為耶律欲隱的副使,耶律納兒很清楚自己應該幹什麼。

只是不等他出聲,他的帘子就被掀開,一名將領幾乎是連滾帶爬奔進來,在帳中跪下,用旁人聽了會忍不住心驚肉跳的語氣,恐慌地喊道:「副帥,大事不好,敵軍襲營!」

耶律納兒簡直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雁南兵營,雖然不是處在什麼絕對隱蔽的地方,但也並非誰都能夠發現的,唐軍怎麼會找到這裡,他們又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然而身為主將,耶律納兒心中雖驚,卻並沒有慌亂,他沉聲問眼前的將領,「唐軍有多少,他們攻到了何處?」

「黑夜中看不清楚,不知道有多少唐軍,但聲勢浩大,絕對有數萬之眾!」將領焦急地喊道,「唐軍四面來攻,已經突進了外營!」

「怎麼可能!」耶律納兒揪住將領的衣領,咆哮起來,「我一點動靜都沒有聽到,唐軍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攻進了營地?!」

將領臉色蒼白,隨即又漲得紫紅,他斷斷續續的道:「不知何時,唐軍的細作混進了營中,在多處同時縱火,他們隨身攜帶有火油,被他們點燃的輜重數瞬間燃燒起來,外營頓時大亂,不等末將來稟報副帥,唐軍就開始大舉進攻!這時候,這時候他們已經攻進外營了!」

耶律納兒痛心疾首,幾欲氣瘋,「我大營防範嚴密,唐軍細作怎麼可能混進來,怎麼可能!」

「他們,他們穿著我們的服飾,說著我們契丹的話,是以,是以竟然被他們矇騙過關!」將領哭喪著臉,「等我們發現不妥時,一切已經晚了!」

耶律納兒一把丟開將領,大吼道:「傳令下去,捨棄外營,大軍退到內營結陣,依託營防,構築防線!」在了解完當下的情況後,耶律納兒雖然怒火攻心,但卻下達了最謹慎最得體的軍令。

在耶律納兒面對夜襲,倉惶迎擊的時候,遠在數百里之外的薊州腹地,薊州軍的戰鬥同樣進行的異常艱難。

作為被李從璟留在正面,以劣勢兵力,糾纏耶律欲隱大軍的魚餌,薊州軍自打伏擊耶律格孟,反而被耶律欲隱擊破的時候開始,軍隊就亂象不小,損失慘重。如今且戰且退,雖然有地形作為依託,但契丹軍無論是軍力還是戰力,都佔據絕對優勢,是以薊州軍的仗,一直打得很辛苦。一路不停後退,就是在一路不停丟下屍體。

主動請纓跟隨薊州軍北上戰鬥,希望為父報仇的周小全,此時融入在薊州軍中,和薊州同袍並肩戰鬥。從最開始伏擊耶律格孟,到現在與契丹追兵鏖戰,這場戰鬥已經持續了一日半。眼看夕陽西下,新傷蓋舊傷的周小全,胸中湧起一絲希望。

一日多來,薊州軍一直在後退,契丹追兵也一直在追擊,薊州軍的每一次戰鬥,都是在被契丹軍咬上之後,迫不得已的迎戰。連續奮戰這麼久,不曾有過一時片刻的休息,身上被鮮血浸透的周小全,已經完全是在靠一股意志在支撐,憑藉本能在戰鬥。

他箭術超群,馬懷遠早就發現這一點,所以給他配備了兩個箭囊。而現在,兩個箭囊都已經空了。

看了山頭一眼,在長槍與旌旗背後,夕陽正在西沉,山的一側已經變得灰暗,這是一個充滿血與火的黃昏,生命之花的凋零,讓這景象看起來有種慘烈的美。周小全知道,只要入了夜,大軍的處境就要好得多。

揮舞著此刻異常笨重的橫刀,周小全腦中逐漸忘記了一切。沒有周漏風,沒有黑牛,甚至沒有阿成沒有阿力,也沒有殘破的倒水溝軍堡。在他的心中,現在只有一個簡單至極的念頭,堅持下去,戰到天黑。

馬懷遠戰鬥在前線,他率領親衛,拚死力戰,在付出巨大傷亡的代價下,好不容易擊退了面前的一部契丹軍。來不及鬆一口氣,將戰場形勢納在眼底的馬懷遠,看出了薊州軍行將崩潰的勢頭。在每一條戰線上,正在奮戰的薊州軍,每時每刻都有人在倒下,並且再也爬不起來。

殘軍旌旗敗,將士死戰死,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馬懷遠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舉刀大吼一聲,帶著親衛,又沖向下一處陣地。

與周小全不同,馬懷遠固然知道入夜之後大軍的處境會好上一些,但他也知道,那好不了多少。即便是契丹大軍退卻,他甚至都要率領這些殘軍,追上去,咬著對方廝殺。

這就是他的任務。

這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命運。

生在邊境,長在邊境,少年時便戰鬥在邊境的馬懷遠,有著邊境兒郎典型的驍勇敢戰和熱血,在他少年時代的軍旅生涯中,憑藉機靈的頭腦,不錯的身手,屢屢立功,被隊正、都頭們賞識,逐漸被重用。

在與契丹日復一日的廝殺當中,馬懷遠逐漸成為邊軍脊樑,在這個傷亡太大、累積軍功極難的地方,短短五年時間,他已是堪比指揮使的領兵校尉。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馬懷遠有了自己的治軍想法與征戰之道,每每在契丹入境的時候,他率領精銳前去迎戰,專門捕殺契丹軍小股游騎,常有不俗斬獲。

奈何馬懷遠空有一身領兵征戰的本事,卻不懂為官之道。或者說,他不習慣阿諛奉承,不喜歡彎腰低頭做人,更不喜歡上位者對他的部曲指手畫腳,讓他們送命。與那些人的抗爭結果,是最後那一次慘敗,在他帶領兩百將士出征時,與他約定好的刺史卻在關鍵時刻不救援。

兩百將士,只有三十八人回到軍營,更只有三十五人活下來。

而馬懷遠,也從校尉成為馬夫。

他空有本事,空有血性,空有復仇之志,卻只能做一個馬夫,一做就是很多年。

直到他遇到了李從璟。

李從璟讓他出鎮芙蓉鎮時,只給他百餘將士。馬懷遠不僅沒有怨言,甚至感激不盡,之後僅一年,芙蓉鎮鎮軍就飆升到八百人。此後,李從璟更是讓他出任檀州防禦使。值此大戰前夕,又將他調任薊州。

已到壯年的馬懷遠,沉寂的心復活了過來。

李從璟對他說過,「必有一日,爾等當如此。」

李從璟還說,出兵長城,馬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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