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363章 上陣父子死沙場,但留殘軀祭英魂(一)

倒水溝是薊州邊境上一座普通小軍堡的名稱,堡子立在一座石山上,北面是刀切一般的峭壁,飛鳥絕跡,南面則山坡斜緩,有大道蜿蜒通於山下,一條小溪自山腳從東向西流淌而過,倒水溝由此得名。

站在山頂堡子往北而望,北面是地勢和緩的丘陵,多有林木,若是碰到晴朗天氣,將目光再放得長遠些,便能看到丘陵之外,隱隱約約的草原地貌。倒水溝是薊州最北的幾座堡子之一,作為薊州邊境前哨據點,堡子里常年駐紮著十幾個邊軍,不滿一個隊的編製里,隊正周婁葑是個年過四十的老邊軍,也是這群邊軍中年齡最大的一個。

他年輕的時候與契丹蠻子交手時,磕掉了兩顆門牙,堡子里的軍士私下裡都稱呼他為周漏風。他最喜歡做的事,便是提著一桿老煙槍,坐在堡子樓頂,向堡子里年輕的軍士,吹噓他當年磕掉兩顆門牙那一戰,是如何的威風凜凜,手刃了多少個契丹蠻子,又是怎樣讓契丹蠻子膽寒潰逃。

有新到堡子里的愣頭青,每每都會被老隊正描繪的故事震驚到,無不佩服他的凌厲身手與不凡勇氣,從而對這位老隊正敬佩萬分。但這樣的敬佩往往不能持續太久,因為周婁葑對那一戰講述的次數多了,便會出現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說,前日他說那一戰他手刃五個蠻子,今日這軍功數量便會變成六個。有軍士提出這個問題,表示質疑,周婁葑還會舉起老煙槍去敲別人的腦袋,不羞不躁的說那是因為前日他沒算他被砍掉一隻胳膊,但沒殺死的一個蠻子。

久而久之,這樣的圓謊方式破綻越來越多,堡子里的年輕軍士也就失去了聽周婁葑嘮嗑的興緻。不久之後,他們就會被老軍士不屑的告知,他們當年進堡子的時候,周婁葑嘴中的軍功那可是十幾個。

「周漏風那張嘴,門牙都沒有,說話能不漏風嗎?」

「你們也不想想,就他那身板,瘦不拉幾的,也能砍得掉幾個蠻子的腦袋?你們進堡子這麼久,誰見他露過兩手?這老傢伙,也就是仗著資歷老,這才混上隊正的位置。」

「也就是我們這一塊還算太平,要是真有契丹蠻子來,嘿嘿,希望他那副身板,不要被契丹蠻子的馬刀,砍得漏風才好。」

堡子里老軍士們冷嘲熱諷,絲毫不掩飾他們對周婁葑的逼視。也難怪,當初他們進堡子的時候,可也是對周婁葑那些英勇事迹深信不疑的。

周婁葑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在堡子里沒人聽他嘮嗑的時候,就只能專心對付他那桿老煙槍,對下屬們的輕視,他從來沒有顯得憤怒過,只是會笑著罵一句,「你們這些小兔崽子,一點尊老的規矩都不懂!」

堡子里最強壯的軍士,體長八尺,肥頭大耳,諢號黑牛,每當這個時候,都會將拳頭捏的啪啪響,一臉挑釁,「周老頭,既然你這麼厲害,咱倆練練?」

「臭小子,有你這麼跟隊正說話的?信不信我抽你!」話是這麼說,周婁葑卻從來沒動手過,這就愈發坐實了他沒本事,只會吹牛的傳言。

堡子里最年輕的軍士周小全,是周婁葑的第三個兒子,現在還不到十六歲的年紀,他遺傳了周婁葑身材精瘦的特點,在整個堡子里都是最矮小的那一批人,相貌英俊的周小全,平日里沉默寡言,一天下來,跟誰說話都不會超過三句。尤其是跟周婁葑,一個月能有三句話,那都是不尋常的事。每回周婁葑跟周小全說什麼話,他都是冷冰冰的回一聲、應一句而已。父子倆的關係不怎麼好,甚至可以說很僵硬,這在堡子里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但是堡子里的軍士瞧不起周婁葑,卻沒人敢小看周小全,在實力為尊的軍中,這個道理很簡單,周小全雖然身材精瘦矮小,但手上的本事卻大的出奇,尤其是一手射術,百步穿楊,例無虛發,都是毫不費力的事。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蹟。

周小全為何總對周婁葑冷冰冰的,堡子里私下也有議論,據年長的軍士說,那是因為周婁葑前面兩個兒子,都被周婁葑帶上過戰場,但卻沒有活著帶下來,所以周小全很怨恨周婁葑。也正是在周小全的兩個兄長都戰死之後,周小全才到了堡子里。

這些都是閑事、雜話,雖然上不得檯面,但對於遠離人群,獨自處在深山老林里的倒水溝堡子軍士而言,卻是生活中為數不多可以消遣的話題。邊地苦寒,夏日尚好,每到深冬,山頂風大,聞之如鬼哭狼嚎,雖說軍士們不懼怕鬼神,卻抵不住棉被單薄,半夜被凍醒都是常有的事。

不僅如此,因為距離最近的縣城都遠,附近更是沒有人煙,堡子里的食物一向單調,萬年不變的蒸餅。早上蒸餅,中午蒸餅,晚上還是蒸餅;春日蒸餅,夏日蒸餅,秋日蒸餅,冬日依舊是蒸餅。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兩年來,邊軍的肉食供應多了許多,堡子里的軍士們時常能吃得上肉了。

今日本是個普通的日子,入了秋,陽光柔和得多,在這極北之地,午後的日頭暖洋洋的。周婁葑坐在堡子樓頂的門檻上,依著門框,有一口沒一口砸吧著旱煙,抬頭望天,很是享受的模樣。

這樣一幅安享晚年的模樣,讓樓頂女牆後望邊的值班軍士很是不屑,不過好在他們已經習慣了,互相撇撇嘴,也都不說什麼。

「今日巡邊的是誰?怎麼到了這個時辰都還沒回來?」周婁葑忽然開口。

女牆後一名軍士回答道:「今日巡邊,是小哥帶著阿力阿成出去的。」看了一眼天色,「這都過去一個時辰了,按理說應該早就回來了,小哥可是從來不曾錯過時辰的。」

出於對周小全身手的敬佩,堡子里的軍士都稱呼他為小哥,由此可見周小全在堡子里的實際地位,並不低於周婁葑。

周婁葑在門檻上磕掉煙槍里殘餘的煙沫,看著北方的天空,雙眼微微眯起。

如此又過去半個時辰,周小全還是沒有回來。

周婁葑邁步走到女牆後面,望著懸崖峭壁後的重重丘陵,笑罵道:「這臭小子,莫不是遇著了誰家的小娘,忘了回來的時辰?這倒是個好事,臭小子也老大不小了,是可以考慮這事了……」

軍士們望了周婁葑一眼,都被他滿不在乎、毫不擔心的面孔給氣到,一名軍士擔憂道:「隊正,聽說附近幾個堡子,最近可是都遇到了大股蠻子游騎,小哥他們,不會有什麼意外吧?」

「不會!」周婁葑果斷一揮手,用肯定到不能再肯定的語氣道:「倒水溝這幾日從未發現過蠻子游騎,一點異樣都沒有,他們怎麼可能是因為蠻子耽誤了腳程,這絕對不會!」

「可是……」軍士還想說什麼,但看到周婁葑堅定不移的神情,識趣的沒有多說。但在他心裡,他可不認為前幾日沒有出現異常,今日就不會出現意外,任何事情,都有個開始不是?

「你們看,有人回來了!」旁邊一名軍士驚喜叫出聲,「是小哥,小哥他回來了!」

周婁葑剎那間精神抖擻,沒有人注意到,他眸底深深的擔憂,在這一刻才煙消雲散。

他不是不知道周小全可能遇到了麻煩,只是不願意相信,並且說服自己不相信罷了。

「可是奇怪,為什麼只有兩匹馬,小哥馬背上坐著的另一個人又是誰?!阿力和阿成呢?」不等周婁葑放下心,軍士緊接著的一句話,讓他一顆心又沉到了谷底。他連忙向外看去。

山道上,一騎馬背上,提韁騎士背後捆著另一人,他手中還拉著後面一匹馬的韁繩,正火速朝堡子趕來。

「開門迎人!」周樓鳳驟然厲喝一聲,轟然轉身,快步走下樓頂。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厲喝,讓兩名軍士怔了怔,他們從未從那個掉了兩顆門牙的老隊正口中,聽到如此嚴厲的聲音。

「開門!小哥回來了!」兩名軍士,連忙招呼堡子前鎮守山門的同袍。

周小全渾身是血。

他衝進山門,沖至堡子前,一把勒住戰馬,對迎出來的軍士們大聲吼道:「金創葯,拿金創葯來,快!」

他將另一匹戰馬交給迎上的軍士時,眾人才看見,他用披風裹在背後的人,是奄奄一息的倒水溝軍士阿成。解開胸前的披風結,周小全和眾位同袍合力,小心翼翼將阿成從馬背上抱下來。

眾人忙前忙後將阿成抬進堡子里去,周小全這才力竭,一屁股坐到地上,之前精光駭人的雙眸,在這一刻變得頹然無神。

周婁葑丟掉那桿不知從何時起,從不離身的煙槍,兩步跨到周小全面前,卻又突然停住,一雙手不知道該去碰哪裡,不知所措的看著渾身是血的周小全,「小全,你怎麼樣,傷到哪裡了?來人,給他治傷,快點!小全,讓爹看看,你傷在哪裡,傷得重不重,傷得重不重?」

「滾!」周小全一腳踹開狗一樣黏在身前的周婁葑,「老子沒事,用不著你治!老子沒事,是阿成有事,你站在我面前作甚,去給阿成治傷啊,他快不行了!」

周婁葑被周小全一腳踹得四腳朝天摔倒,一股溜兒爬起來,卻沒有任何怨恨之色,聽到周小全的怒吼,他怔了怔,「阿力呢?阿力在哪兒?」

方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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