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352章 聞君欲行來相別,大勢將成起異變(二)

柳城。

丁黑坐在酒樓二層窗前,望向樓外的大街。大街上人來人往,那位綠裙少女踩著陽光,姿態張揚,活像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

看到這一幕,丁黑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沒有人會想到,在連續挑戰孫家、吳家,一戰成名後便在柳城銷聲匿跡的劍客,此時竟然端坐在距離吳府很近的一座酒樓上,對著吳府的大小姐出神。

現在,整個柳城都在流傳關於他的傳說,而作為當事人本身,丁黑卻出離了這個傳說,站在它的外面,關注著一個與之毫不相干的人。

在柳城,人人都知道,吳家現任家主有兩子一女,最小的女兒名叫吳青青,她的劍術如何不好評說,畢竟她有兩個天賦卓絕的兄長。但她也有為柳城人津津樂道的東西,那就是她的美貌與機靈,還有善良。如今不過二八年華的吳青青,在柳城,乃至在柳城附方圓幾百里之內的江湖中,都有些小俠女的名號。

這些,丁黑並不知曉。對他而言,他也無需知曉。他並不關注對方的身份,不關注對方的為人,他遠遠的看著她,只是為了看見故人的影子。那個依著村口大榆樹,守望了他十年,經歷無數辛酸,固執的不肯嫁人,最終卻在某個夜晚,在苦等了許多年卻來不及見上一面思念的人時,被梁軍殘殺,葬身於大火前的鄉下女子。

她沒有大名,只有一個鄉下人用來稱呼的小名,她就叫小青。

在他還是富家公子,看見同樣小小年紀的女孩時,他就那樣稱呼她。之後無論是他落魄潦倒,餓得只剩下一口氣,被女孩送來的清粥餵飽,還是離鄉歸來,與伊人深深相擁時,他都那樣稱呼她。這個稱呼,持續了十多年,一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

在他這隻有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走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華的人。她將她的整個一生,都獻給了他,而他,不過是在最後,為她壘起一抔黃土,讓她歸入塵土而已。

丁黑為自己斟滿一杯酒,飲下這杯石凍春,在這天寒日暖的日子,他的心始終平靜如水。那位他還不知道姓名的綠裙少主,的確與當初的小青,生得近乎一模一樣。但是眼前人不是當時人,當時人已逝,當年情拾不起。

他心中,只有對斯人的追憶,沒有對此人的妄想。

丁黑在桌上留下一顆碎銀,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劍,離開了這裡。

在丁黑起身離開的剎那,街上的綠裙少女,忽然抬起頭來,剛好看到轉身消失在窗前的劍客。她微微怔了怔,眼中閃過一抹疑惑。

當日丁黑悍然入府,連挫吳家少主、吳家十三劍陣後,劍勢大成,在屋頂迎上吳家家主。兩人兩劍,相向而至,本應該是一波驚天動人的較量。然而,在綠裙少女出現的那一刻,一切都被改變了。

那位青衫劍客,在動作微滯的時候,輕聲喊出了兩個字。

其他人離得遠,沒有聽見,但在那一剎那,和青衫劍客距離不過咫尺,目光被對方莫名的眼神刺到的綠裙少女,卻是和吳家家主一樣,清晰聽見了那兩個字。

小青,那是她的名字。

他為何會輕喚自己的名,為何會在看見自己的剎那,露出那樣攝人心魄的眼神?

吳青青不了解。但是少女心性,她能夠感覺到其中的異樣,同樣,她希望看破那個疑團。

丁黑走出酒樓,收起劍,輕步走在酒樓後的小巷中,沿著只有枝條、沒有枝葉的河畔柳樹,默默前行。

他離開李從璟,隻身南行,不為別的,只是砥礪自己的武道。當日與劍子一戰,在擊碎他心中驕傲的同時,也讓他認識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是一個武者,武道就是他的生命,他希望他的生命長遠一些。在經過李從璟一番話開導之後,重拾信心的他,毅然決定去追尋自己的道。

踏上南行之路的丁黑,棄刀用劍,並非是要拋棄自己之前一直在磨礪的刀意,之所以如此,正是為了蓄養刀意。以劍養刀,以它山之石,來攻此山之玉,這就是丁黑為自己選擇的道路。

他的刀,留在芙蓉鎮。而他的道,卻在他的腳下。終有一天,當他走到這條路的盡頭,他會重新拾起他的刀。

到那時,他或許會去挑戰李從璟、挑戰劍子,或許也不會。

他來到柳城,是因為柳城有兩個武道世家,他想來看看。

城中的小河綠波蕩漾,清澈見底,河畔楊柳依依,枝條千萬縷,清風佛面,長發如墨飄灑。

丁黑停下腳步,沒有回頭,淡淡的道:「你跟我這麼遠,是想看什麼?」

旁道的小巷中閃出一個嬌小的人影來,正是吳青青,她不好意思的比著手指,微微低頭道:「我想看看你是誰。」

「現在你看到了,可以回去了。」丁黑仍舊沒有回頭,平靜地說道。

「我都還不知道你叫什麼,怎麼能算看到了?」吳青青嘻嘻笑出聲。

丁黑道:「這並不重要。」

吳青青叫起來,「這很重要啊,對你或許不重要,但對我真的很重要!」

丁黑稍稍默然片刻,語調清冷地說道:「對你重不重要,跟我都沒有關係。我就要離開柳城了,這個問題就更加不重要,你還是回去吧。」

「你要離開柳城了?」吳青青很意外,面前的背影很蕭索,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獨落寞,彷彿他行走的世界,一直都只有他一個人,這樣的感知讓正處于敏感期的少女很揪心,她道:「可是你都還沒有贏下我父親,你怎麼能就這麼走了呢?」

丁黑邁開腳步,繼續前行,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就如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他也不曾回頭過一般,「我與你說的話已經夠多,我要說的話也已經說完,我停下來,不過是要告訴你,不必再跟著我。出於禮節,我告訴你這些。現在我的話說完了,你便是想再跟著我,也未必跟得上。」

這樣的拒絕未免顯得無情了些,尤其是對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而言,在這樣的年紀,她們的自尊心強得往往連她們自己都不能理解。然而在短暫的氣憤之後,吳青青忽然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叫起來,「你為什麼一直都不肯回頭,你是怕看到我,還是你根本就不敢看我?」

丁黑的腳步僵住,他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

吳青青嘿嘿笑出聲,「方才你在酒樓上,可是偷看了人家許久,但當人家與你近在咫尺的時候,你卻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還有,你為何會知道我的名字,那日你見到我的時候,為何會那般失神,難道你……」

丁黑轉過身,直視著吳青青,打斷她的話,冷冷地說道:「我不回頭,是不想與你過多糾纏,我在酒樓上的確看到了你,但那不過是你恰好闖進了我的視野,你千萬不要自作多情的以為那有什麼。還有,那日的事,希望你忘了它,記住它,對你並沒有半分好處。」

吳青青俏麗的笑臉在這一瞬,變得煞白,她驚愕的看著丁黑,在這個武藝非凡、面容滄桑、眸底似乎總在流淌著揮之不去憂傷的男人面前,吳青青的怒意終於被激發起來。

丁黑擺擺手,「你的確天生麗質,但若是你以為這樣,天下男人見到你後都會對你有非分之想,卻是未免自我感覺太好了些。我入吳家,只不過是為了吳家的劍,而你手中的劍,還不足以讓我正視。你出現在我面前,真的沒有任何意義。」

說完,向嬌軀微微顫抖的吳青青一抱拳,「告辭。」

丁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僵立在原地的吳青青氣得銀牙緊咬。

回到在柳城寄宿的客棧,丁黑並沒有立即動身離開,他放下手中的劍,在矮榻上盤膝而坐,閉目養神。

今日的陽光格外明媚,但這世上總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在某些固執的拒絕陽光的角落,陽光對他們而言,不過是一道明媚的傷。那不是陽光,那只是一個會抽搐的痛。

夕陽西下,日暮降臨之前,丁黑推開房門,在客棧大堂挑了一張僻靜的桌子坐下,要了一份飯菜,守時的開始裝填肚子。他知道自己的路還很遠,所以他必須養好身體,他知道自己的路只有自己一個人,所以他要冷暖自知。

吃完飯,丁黑走回房間,在窗前默默靜立,望向柳城的雙眸,不知有什麼樣的神採在跳動。柳城的人家和燈火,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像一幅畫。他一動不動站立了不知多久,在這期間,他連手指都沒有動一下。

直到柳城所有的燈火都熄了,整個柳城成了漆黑一片。清輝下的柳城是水墨色,輪廓清晰,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整座城並沒有白日看起來那麼大。

丁黑躺到硬木床榻上,望著頭頂的屋樑,緩緩閉上眼睛。

翌日一大早,丁黑離開客棧,牽了馬,走出柳城。

這個如漂泊的雲一般,悄然來到柳城的劍客,在柳城掀起滔天巨浪之後,又這樣單人獨騎,不留痕迹的離開。直到這時,市井間流傳的那個傳說,主人公還沒有名字。因為他的名字,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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