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344章 謀利有成志士歸,去王稱帝性未改(上)

幽州城最高大的建築,無疑是城樓,高達五丈的城牆上,聳立的城樓又高出數丈,彼處視野極佳。李從璟入主幽州之後,對節度使府邸,並未大做整修,在貴為節度使後,現有的生活品質已經讓他很是滿意,他對個人生活的要求不高,因是也從未花錢為自己做過什麼。但有一件事例外,他在節度使府邸內,建起了一座極其高大的閣樓,這座閣樓之高,幾乎能與城樓比肩。

君子樂山,仁人好水。登高望遠,志士喜為之,尤其是胸懷遠大者,更是樂於此道。李從璟築城此樓後,時常登上樓閣,或俯瞰幽州全城,或遠眺蒼茫北地,更將其命名為「致遠閣」。

依照李從璟的記憶,今日是小年,也就是臘月二十四,小年夜又稱小團圓,是離家遊子歸來,與家人團聚的時候。

這日夜,李從璟在設廳設宴,邀幽州文武官員相聚,布施恩德,以收買人心。無論是治軍,還是治吏,都講究恩威並濟,李從璟手下的事,無論是軍紀,還是官場規矩,都很嚴明,然而在此之外,他並不吝嗇表現自己的隨和,而表現隨和的方式,除卻與人相交時言行舉止平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散利。這一年來,李從璟在幽州謀事有成,府庫充盈,是以借今日之機,他大賞群臣。

一夜歡慶,子時過後,一眾文武官吏才心滿意足散去,李從璟也離開設廳,只不過飲酒頗多、走路都有些搖晃的他,卻未回去後院歇息,而是一步三晃登上致遠閣。李從璟雖然腳步不穩,但神志卻清醒得很,登上致遠閣頂層,扶欄遠眺,整個燈火輝煌的幽州城都在腳下。

萬家燈火,每一盞燈都會照亮一個團圓。

冷風撲面,李從璟精神為之一振,他默然佇立良久,不知在想哪些事,也不知在念哪些人。

良久,身後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響,聽見腳步聲,李從璟沒有訝異,也沒有回頭。少頃,裝飾貴氣端莊的任婉如走到李從璟身後,輕柔為他披上一件虎皮大氅,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聲問:「想什麼呢?」

李從璟的目光柔和而寧靜,只不過夾雜著淡淡的憂慮,他道:「催促莫離南歸的消息已經發出去一個月,算算腳程,他們怎麼都該已經入了平州,但連日來卻沒有半分消息傳回,我深為之擔憂。遼東戰事膠著,數萬契丹大軍虎視眈眈,他們這一路歸來,路可是不太好走。」

莫離與李從璟的交情如何,任婉如自然是知曉的,聞言她眼中也流露出擔憂之色,「莫先生沒有大軍隨行在側,要穿行遼東,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從遼東至此,有東西兩條路,也不知莫先生是經營州南歸,還是走海路。」

李從璟言道:「這時節海路不穩,充滿未知和不可控的風險,想來莫離他們不會走海路。」

任婉如離開李從璟的肩頭,仰頭看著他的側臉,「既然知道莫先生走哪條道,或可遣大軍前往相迎。」

「大軍離營,動靜太大,怕會引起連鎖反應。」李從璟沉默了一會兒,「我還是親自去一趟吧。」

「莫先生是棟樑之才,不容有失,既然大軍不能出營,你親自去接,也是應當的。況且他與你自小情深,今為你之大業,獨在異國他鄉,身處險惡之地,辛苦逾年,於情於理你都該去迎。既然要去,就趁早吧。」任婉如點點頭,很支持李從璟的想法。

她雖然從不干涉、過問幽州軍政,只作一個賢惠妻子,但這並不代表她對幽州諸事不了解,相反,她男人的功業,她了解得很清楚。因為愛一個人,不僅要愛對方的人,對方的位置,還要愛他腳下的那片土地。

在莫離不在李從璟身邊這些時日,李從璟常常忙至深夜,處理文案,甚為辛苦。軍政大事雖有衛道相助,但衛道父子、章子云、王不器等人,都各有要職,謀其一域。在謀全局上,卻是無人能李從璟相助多少。任婉如重視莫離,不是重視他這個人,而是重視他的身份,換言之,她是重視莫離在李從璟大業中的作用。

李從璟轉身拉起任婉如的手,將它們放在自己手心,歉疚地說道:「如此一來,十之八九會來不及回幽州過年,讓你獨居此處,委屈你了。」

任婉如溫柔一笑,以毫不在意的口吻說道:「今年過了,還有明年,人生往後更有數十年,夫君何愁不能陪伴妾身?」

李從璟心中感動,輕輕將任婉如攬進懷裡。

男人一生兩件事,成家立業。成好家,才有更多精力去立好業,有賢妻如此,在外打拚的男人,哪還有半分後顧之憂呢?

小年夜過完,在李從璟離開幽州的時候,幽州刺史費高章府上來了許多人拜訪,作為幽州本地文官之首,又在刺史這個位置上坐了許多年,無論是之前李存審,還是如今李從璟,對費高章都頗為倚重。這就使得費高章的位置在不可動搖的同時,他的威信也在與日俱增。每逢節慶,門庭若市,少不了各級文官前來拜訪,甚至是盧龍一些武將,也會前來送上賀禮。

有一輛裝飾清新淡雅的馬車,到了刺史府外後,面對往來的人群,沒有絲毫停留,熟門熟路從角門駛進府中。進門之後,馬車緩緩停下來,一位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著一身素袍,翩然走下馬車,徑直向府中走去。

迎面碰到的刺史府中的官吏、僕役,都會停下腳步,躬身行禮,規規矩矩叫一聲「張先生」。久在刺史府的人都知道,這位風采出塵,氣質淡雅到有些陰柔的年輕人,便是刺史費高章平生最得意的門生,張一樓。

張一樓來到東書房外,這才停下腳步,整了整衣襟,在躬身立於此地,隨時聽後費高章差遣的僕役敬畏的眼神中,施然叩響房門。

「是一樓吧,進來。」屋中傳來費高章威嚴而又柔和的聲音。

張一樓推門而入,又返身將門關好,規矩行禮,「見過老師。」

書房中空間頗大,帷幄依依,書架層立,佔據了絕大部分空間,燃燒的爐火散發著氤氳熱氣,若有若無的竹炭煙氣裊裊升起,飄出窗戶。費高章放下手中毛筆,合上書冊,從書案後走出來,示意窗前的矮榻,讓張一樓入座。

師生倆相對而坐,費高章讓僕役煮茶,年事已高、鬚髮花白的費高章看起來額亮面潤,精神奕奕,完全沒有絲毫老態。

「今日前來,所為何事?」費高章問張一樓。

兩人之間的親近關係,讓他們在座談時已經無需客套寒暄,而且兩人行事都是乾脆利落的風格,沒有拖泥帶水的習慣,面對費高章的提問,張一樓直言道:「經年將盡,諸事都在收尾,去陳以迎來年之新,而於此際,學生卻有一惑,讓學生不知來年該如何迎新,故前來候教老師座前。」

費高章捻須道:「是何困惑,你且說來。」

張一樓道:「去年深秋,李從璟接替李存審老將軍,節度幽州,統領盧龍九州軍政大事,當時,就如何與李從璟相處,如何處理自身與李從璟的關係,老師送給學生一句話。是為『接近他,了解他,取得他的信任,能得到他的重用,等待機會以圖將來』。如今時過境遷,學生雖未成為李從璟心腹,但自度日受重用,已身居機要,對幽州大小事,亦瞭然於胸,諸事都能聞而奏對。之前的構想,如今都已經達成。是故學生今日前來,特請教老師,老師當日所言之『以圖將來』,這『將來』二字,是怎樣的『將來』?」

出乎張一樓意料,他在說完這番話後,費高章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頷首,陷入沉默中。就在張一樓深感疑惑,在反省自己是否有什麼錯漏之處時,費高章緩緩開口道:「一樓,為師且問你,在地方為官,根本之道是什麼?」

張一樓沒有沉吟,直接就說道:「身為一地百姓,出任本地官吏,根本之道,上在造福本地,下在鞏固自身。」

「不錯。」費高章點頭道,「說到底,本地人出任本地官吏,自然要維護本地利益,只有在維護好本地利益的情況下,才能得到本地勢力的支持。地方如水,地方官如魚,魚離水不活,水離魚成死水,兩者必須相輔相成。對於我們這些人而言,只有為本地百姓謀福,獲得本地勢力支持,我們才能在官位上坐得長久,才能掌握更多權力。無論是從政績上而言,而是從個人榮辱上而言,這都是根本之道。」

說完,費高章直視張一樓,「但是領政之人則不同。放在當下而言,節度使則不同。若是在先前,節度使坐鎮一方,與地方融為一體,成為小諸侯,那自然與地方勢力利益一致。但如今的大唐,因陛下威重,攜皇權而集中大權,各地節度使,已不復前面數十年獨成一國之面貌。就說李從璟,他出任幽州,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這是為官一任,停駐一時,在其任滿後,其必離此而去。」

「如此,矛盾就產生了。」費高章接著道,「領政者為官一任,和本地官吏為吏長久,因為身份不同,所追求的利益也就不同。前者逐眼前之利,多隻求稍有功績,能獲得朝廷政績課考之優,便能有機會升官發財。屆時其離開此地,此地往後情況如何,其所謂『政績』會否給當地帶來長久不利,就不是他們會考慮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