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295章 西行雲州會良將,夜火起時奔逃忙(五)

自檀州至雲州,需得經過順州、儒州、媯州、新州,一路向西渡桑乾水。

新州是大唐威塞節度使的地頭。整個幽雲,若用後世眼光去數的那十六個州,現下卻是有五個節度使了,除卻大同、威塞節度使,尚有朔州振武節度使、應州彰國節度使。只不過另外四個節度使節度的地頭,加起來還不敵一個李從璟盧龍節度使罷了,由此也可見盧龍擔子之重,因是說大唐北境防禦草原民族的半壁江山都在李從璟手裡,絲毫也不為過。

也正因手握北境防禦責任、力量的半壁江山,李從璟才絲毫不敢大意,但凡對「護邊擊賊」有用之事,即便是要付出一些代價,他也願意去做。且不說他心中的抱負,便是現實的責任,也使得他不得不如此。如今契丹勢大,長城之外能與契丹對抗的勢力,正在被耶律阿保機一一剪除,此時李從璟若不趕緊外結「盟友」,內交幽雲諸位節度使,一旦風雲有變,形勢可就艱難了。

再往遠處看,李從璟如今出鎮盧龍,有防禦契丹,處理邊境軍政的便利,對如何破契丹之勢,他也有八字方針,但這個方針能否順利實現,實現後是否真能讓契丹大亂,或者說能破契丹的國勢到什麼程度,目前都是無法預料的。

再過兩三年,天下就將大變,李從璟也不可能繼續坐鎮盧龍這一隅之地,在無他坐鎮盧龍時,幽雲防務,就得交給接班人和幽雲其他節度使,他們能否擋住契丹馬蹄,或者說能否遏止契丹發展勢頭,就是到時候的實際問題。

所以,李從璟要趁他如今還在幽雲的時候,多做一些謀劃,多落下一些棋子,以保證這盤棋不會在日後走樣、毀局。

這是他的遠謀。

很多時候,決定一個男人成就的,就在於他的眼光和遠見。

豐、勝情勢緊急,容不得李從璟在路途中停留,況且這一次他名義上還是「秘密」西行,所以在路過新州時,他沒有去見威塞節度使。

說起來,李從璟與新州也是頗有淵源的,去年被李從璟攻克平州後斬殺的盧文進,之前就曾是新州的將領。

過新洲,李從璟一行人至桑乾水。

在桑乾水,李從璟與人作別。與他作別的不是別人,而是那位身姿出塵、不辨雌雄的劍子。李從璟往北去雲州,劍子往西,踏上他的西歸之路。

桑乾水碧綠無波,清澈處可見河中游魚自在遨遊,山巒與藍天白雲之景落入水中,美輪美奐。河面上有漁船來往,河床外不遠處有人家,一座路邊酒攤酒旗招展,四野有野草蓬勃。

這裡沒有血與火中金戈鐵馬,有的只是漁舟唱晚,空氣中散發著寧靜祥和之氣。

第五姑娘去叫了幾條漁船過來,為眾人充當渡船,只不過李從璟一行人人數有些過於多了些,且不言他的近百近衛,便是劍子的同門師弟也有二三十人。漁船不大,數量也少,要渡過眾人,要來來回回許多趟。

被第五姑娘叫過來的漁夫,見到李從璟這些人個個帶刀,還有不少負短弩的,一張張因生存艱辛而布滿風霜的臉上,都流露出畏懼之色,一舉一動憑空多了許多拘謹。待離得近了,瞧見眾人要麼個個神色冷峻,一身精悍、殺伐之氣,如同地獄中走出來的修羅,好像會見人就殺一般,要麼個個長衫古劍,風姿不凡,如同遺世獨立的天外來客,哪一個都不像是正常人,驚駭下竟然倒撐長蒿,想要掉頭就跑。

第五姑娘氣得直跺腳,正要呼喝手下軍情處銳士去將船攔下,手持長劍的劍子忽的從河床掠出,腳尖在河面上輕輕點過,鴻雁過水般飄過河面,穩穩躍上跑得最快的那艘漁船船頭。

然後,那些漁船就全都又倒了回來。

王朴不禁擊節喝彩,「好身法!」。

最後,人馬分成數批上船渡河。

李從璟不知從何處撿來一截樹枝,在枝頭拴了一根線,綁了一個小物件伸進河裡,就這麼坐在船頭。

難得身處寧靜之地,李從璟愜意非常,眼見四周景象,脫口而出:「一代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洒。水浸碧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蓼嶼荻花洲,掩映竹籬茅舍。雲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

劍子走到李從璟身旁,細長的眉微微蹙著,「你這樣也能釣魚?」

李從璟呵呵笑道:「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劍子那條好看的眉蹙得愈發緊了,「好生說話!」

對劍子的不解風情李從璟早已習以為常,搖頭無奈道:「測水速。」

「測水速?」劍子眉頭擰到一起,滿臉不解。

「測水速,量水深,可知大軍能否徒步過河,運兵船如何選擇登陸點……」見劍子臉上的不解之色更濃,李從璟放棄了繼續深入講解的打算,「習慣使然罷了,這些年早已習慣不浪費一時半刻。」

後面這句話劍子倒是聽懂了,他點點頭,默然了一會兒,道:「過河後我便要返回劍山。」

李從璟表示了解,隨即有些納罕的問:「你出山本是迫於契丹軍壓力,專為刺殺我而來。此番你刺殺我失敗,不回草原去找耶律德光請罪?以你的本事,如你所言,尚有價值和實力,縱然耶律德光不滿,也不會對你如何,畢竟錯不在你,如此你至少可不違背保護劍山的初衷。現在驟然離去,就不怕耶律德光不滿,馬踏劍山?」

「為契丹效力,的確是保護劍山的方法,也是最保險的辦法,但是……」劍子深深看了李從璟一眼,「這回見到你後,我明白了一件事。」

「何事?」

「之前我錯了。我屈服於契丹軍力,放棄了一個劍客的道,而充當他人的殺手,這並不是我應該做的事。」劍子緩緩地說道,風華絕代的臉上寫滿認真,「真正的劍客,手中的劍應該是直的!」

李從璟啞然,問道:「此番回劍山,若是契丹大軍真大舉進攻劍山,你該如何?」

劍子望向川流不息而又輕柔無波的河面,淡然而又堅定道:「我手中有劍。」

李從璟搖搖頭,心想若是你早有這番覺悟,我之前也就不至於傷成那副模樣。不過他還是善意的提醒道:「對手太強的話,劍是會折斷的!」

劍子好似早有打算,又或許經過這次下山「歷練」,他看透了一些問題,多了一些領悟,所以他露出一個平和的笑容,「劍客的劍可以斷,但劍客的道不能丟。劍斷了,可以重鑄,劍山毀了,可以重建,但是道丟了,便什麼都沒有了,劍客也不再是劍客。」

李從璟有些驚訝於劍子的思想境界,甚至有些佩服。

他想起他自己這一生,也想起他自己的道。自己之所以是自己,不就是因為有自己的道么,若是捨棄了自己的道,自己跟泯然眾生又有何區別?大千世界,樹葉都沒一片相同,人又怎能容忍自己與別人沒有區別?

但佩服歸佩服,該分別還是得分別。

眾人在對岸下船,兩相拜別。

劍子曾意圖截殺李從璟,李從璟卻一直沒有將其殺之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因對方實力強橫,殺也不一定能殺得了,與其煞費心思仍舊冒著為自己日後多豎立一個敵人,多一個睡覺都不安寧的夢魘的風險,不如讓過去過去,為自己尋一個朋友。之後完全沒了這些心思,卻是兩人心靈有相通之處,惺惺相惜。

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人要走得遠,功業要立得大,總需要為自己減去幾個敵人,增加一些朋友。

胸懷不大,斤斤計較,或許同樣可以在某些需要天分的領域有成就,但不會成為執掌大權的上位者。

拜別之際,劍子真誠地笑道:「李從璟,你是我這回下山見到的最有趣的人,因為你,我領悟了更多東西,劍道也提升不少。因此,你可算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穫,希望來日我們還有相見的時候。」

李從璟聽到這句話,卻是臉一黑,「那豈非意味著,現在我是鐵定打不過你了?」

劍子笑而不語,那神態已經說明了一切。

李從璟不禁悲從中來,感嘆造化弄人,長嘆一口氣,不再糾結,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總說劍山,你出自哪座山?」

劍子和眾位劍客遠去,他的聲音輕輕飄來,「天山。」

李從璟一怔,心想天山上果真有劍門?隨即覺得不對,此時的天山不是叫金山么,那天山是指哪座山?於是,李從璟氣惱的發現,雖然劍子說了他的山門,李從璟還是不知那是哪座山。

李從璟朝劍子的背影喊道:「喂,哥們兒,你到底是男是女?」

然後他感到了讓他禁不住一個寒顫的蓬勃劍意。

……

劍子像是李從璟生活和生命中的一個插曲,來的無聲無息,去的悄無影蹤,插曲過後,他還是繼續走在他的征途上。

一日後,李從璟見到了雲州城。那是一座充滿鐵血之氣的雄城,整座城池沒有一點煙花氣,樸實厚重的城池結構,密集排列的城防工事,明眼可見的防禦器械,讓這座雄城看起來如一隻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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