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292章 西行雲州會良將,夜火起時奔逃忙(二)

離開古北口,李從璟去了芙蓉鎮。

丁黑因接劍子三劍,而身受重傷昏迷,李從璟將他留在芙蓉鎮養傷,這回離開檀州,他要看看丁黑傷勢如何,若是情況尚好,便打算將他帶走。

此番與耶律德光交手,芙蓉鎮鎮將馬懷遠功勞甚大,且不言他不受趙天河鼓動投靠契丹,反而秘密將此事報知李從璟,讓他能夠提前將王厚德、趙天河所謀扼殺在搖籃中,便是他領三百騎作為援引,幫助李從璟在對陣耶律德光時獲得兵力優勢,又以馬小刀和部下幫助李從璟深林截殺耶律德光,功勞就已經足夠大。

經由此役,李從璟不僅看到了馬懷遠心性,也見識了他的本事,他有此大功,李從璟沒有理由不重用他。相比之接走丁黑,與馬懷遠商談軍務是大事。因是,李從璟在到芙蓉鎮後,先在鎮治中與馬懷遠深入交談了一回。這其中,自然免不了進一步考校馬懷遠的才能。

一夜深談,天將佛曉之際,李從璟心中也有了打算,他對馬懷遠說道:「昔年你曾有壯舉,只是因為種種原因而未受重用,今番既有此大功,本帥若不能任賢,豈非有負節度盧龍之責?檀州乃是邊境重地,與薊州、平州共為盧龍屏障,也是大唐屏障,更有古北口天險,可謂位重責重,今王厚德作繭自縛,欲背宗忘祖投靠契丹,但天理昭昭,身死族滅是其應得下場。王厚德死,檀州邊軍卻不可一日無人主事,本帥欲令你出任檀州防禦使,鎮守檀州,掌權檀州全境邊軍,你意下如何?」

刺史有軍、政大權,防禦使只掌軍權,這是兩者區別。

即便馬懷遠有大功,芙蓉鎮也今非昔比,鎮軍數量達到千人,但從一介小鎮鎮將到一州防禦使,這步子邁得仍是太大了些,李從璟此舉,可謂破格提拔。

馬懷遠神色激動,但他不是矯情之人,不會矯揉造作、阿諛奉承,否則先前也不會有軍功而只為一介鎮將,更發生那樣的事,李從璟將防禦檀州的重擔交給他,他固覺分外榮幸,但卻沒有推辭之意,站起身行禮,嗓音粗獷道:「多謝軍帥提拔,別的不敢言,但有馬懷遠在檀州一日,必不讓契丹蠻子入境一步,否則甘願提頭來見!」

李從璟示意馬懷遠坐下,沒有說勉勵之言這些套話,而是繼續說正題,「馬小刀亦為可塑之才,且其棄賊投軍之舉,有大義之意,只是尚欠缺一些歷練,你要好好磨練他,讓他能夠早日獨當一面。」

馬小刀是馬懷遠表弟,兩人感情甚篤不說,馬懷遠心性純樸,馬小刀能棄暗投明他亦是萬分高興的,聽到李從璟不僅不計較其過往經歷,反而有認可栽培之意,馬懷遠比他自己高升還高興。李從璟對他們兄弟如此厚遇,馬懷遠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手也不知道該放在哪兒,索性不說話,只是眼神堅毅。

李從璟站起身,馬懷遠立即相送,臨到門口,李從璟停了停腳步,負手說道:「去年我至此處,臨別時曾有一言相贈,你可還記得?」

馬懷遠當然記得,他目光熱切地說道:「昔日軍帥剛從契丹歸來,我等羨慕軍帥領兵出擊草原,兩度擊敗耶律德光的壯舉,軍帥因有那一言。軍帥說『不日爾等當如此』!」

李從璟點點頭,「今日相別,本帥仍以此言相贈,望你能謹記邊軍使命,謹記我等為何而戰!」

馬懷遠神情肅然,「末將,誓死不忘!」

前往丁黑養傷的院子時,離院門尚有十幾步之遙,李從璟就看到了丁黑。

丁黑站立在屋檐上,正望著茫茫遠方,身形飄然,而又有幾分落寞。他從不離身的六把刀,此時竟然不在身上,兩手空空的丁黑,讓人覺得有些不太習慣。他望著前方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麼心事。

李從璟讓隨行的第五姑娘和近衛停下,他自己邁步走向院子,躍上屋頂,來到丁黑身旁。

往日格外機敏、即便是不用眼睛去看,外人靠近十步之內就能察覺到的丁黑,此時直到李從璟落在他身旁,才回過神,轉身向李從璟看來。他那雙飽經滄桑的眸子中,此時複雜得如同交錯的藤蔓,理不清頭緒。

李從璟擺手制止了丁黑想要見禮的動作,在屋檐上坐下來,示意丁黑也坐。

天色將明未明,啟明星遙遙可見,夜幕散落四周,如同薄霧濃愁。

「劍子三劍如何?」李從璟輕聲問。

他知道丁黑雖然平日言語不多,但對自己的武藝一直頗為自傲,但是今番卻被劍子三劍擊敗,再無還手之力,而受他護衛的李從璟,反而有著與劍子相差不多的實力,這對他而言不能不是一種打擊——要他保護的人反而比他強,還要他作甚?丁黑的落寞、神傷李從璟自然清楚,也沒打算掩蓋什麼,直言就問出了這句話。

丁黑露出一絲苦笑,「劍子三劍,不論其是否驚天動地,然而敗丁黑,卻如碾蟻蟲耳,丁黑無話可說。」

李從璟心頭微沉,丁黑這話已無半分自信,頗有自暴自棄之意,聽來讓人不能不為他擔憂,他看向丁黑,但見這位經歷坎坷的刀客,此時雙眼茫然,如同驟然失明的千里目。

搖了搖頭,李從璟道:「劍子三劍,固然勝過你三刀,然其高出的部分,頂多三分,不會再多。」

「三分?」丁黑訝異的看向李從璟,眼眸中儘是懷疑。這話若非出自實力「遠高」於他,且從不妄言的李從璟之口,丁黑恐怕連懷疑的興趣都沒有。

李從璟正色點頭,他的確沒有騙丁黑,「你可否深思過,劍子之所以能三劍敗你,固然有其本身實力強橫之故,但更重要的,卻是其養氣、蓄勢之功。」

「養氣、蓄勢?」丁黑呢喃了一遍這兩個詞。

李從璟點頭道:「以劍子對我之了解,不會不知道欲殺我,便需先敗你。他以有心算無心,在虎牙關候之久矣,其劍不出鞘則已,出必動若雷霆,因他若不能三劍敗你,一旦與你陷入纏鬥,便有可能被你我聯手圍攻殺之。」

丁黑目光中漸漸有了亮色。

李從璟站起身,「人固有氣,孟子言『養浩然正氣』,此氣一成,不懼艱險,不避邪魅,雖千軍萬馬吾往矣;你練刀日久,當知刀亦有氣,劍亦然。劍子為雷霆一擊,蓄勢良久,又因其存必殺我之心,固能得劍意磅礴,由是,再加之其出其不意,居高臨下,威勢自然不同凡響。你驟然應對,刀勢未成而受挫,氣勢未起而隔斷,如何能不被其三劍所敗?」

這很好理解,好比人發力時往往會伴隨大喝,是因出聲有通氣力之道之故,若是發聲一半被卡在氣道中,那力氣也必定大打折扣,說不得還會反傷己身。

這些道理丁黑並非不能想到,只不過他先入為主的以為劍子太強,而他太弱,失了心力,幾日來一直被挫敗感和陰影所折磨,不能想通這一層罷了。

經由李從璟提醒,丁黑漸漸想通。再看向李從璟時,丁黑眼中燃起熊熊戰意,躍躍欲試。

李從璟自然知曉丁黑打得什麼主意,他連連擺手,避讓道:「我剛與劍子生死相搏,受傷不輕,還沒恢複過來,此時不能與你過手,你要打,找劍子去。你若真打死了他,我倒還少了個對手。」

丁黑被李從璟這幅模樣逗樂,露出笑容。

笑過之後,丁黑眸中卻仍有揮之不去的灰暗,他重新坐下來,默然片刻,道:「縱然如此,劍子之劍,還是強過我手中刀。」

李從璟也沉默下來,這是事實。

丁黑忽然笑了笑,以一種輕鬆而又沉重的語氣道:「我這一生,起初醉心於功名,少年離鄉,四處搏出頭,十年只三歸;最後終於知道,功名固然珍貴,但世間可貴的極處,於我而言卻還是倚欄而望、日日夜夜盼我歸的佳人,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些;小青死後,我萬念俱灰,本想隱居山林,了此餘生,之所以跟在軍帥身邊,是感念軍帥恩德,敬佩軍帥為人……我以為,我這一生,已再無可留戀之處。直到劍子出現,直到他三劍破我三刀,將我擊敗……」

丁黑站起身,語調漸重,「我終於發現,其實我最不能容忍失去的,不是報復、野心、功名,不是斯人,而是手中的刀!我握了十多年的刀,卻從未真正用心看過我的刀,一直以來,我只是將它作為工具,謀取功名的工具,為小青報仇的工具……」

「一件從未被我正視的東西,我又怎能奢望他帶給我不滅的成就,一個從未正視過自己手中刀的刀客,又怎能奢望不敗,又怎能奢望憑它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

李從璟默然站起身,看著丁黑,肅然地問:「你決定了?」

丁黑神情堅毅的頷首,「我決定了!對不住,軍帥!」

李從璟擺擺手,笑容真誠,「你無需跟我致歉,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都有他寧可失去生命也不願失去的東西,每個人總要找到他所該追求的東西,才能活得踏實,活得心安。你能找到你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我為你高興,既然認清了,便不要有顧慮,我不能是也不會是你的顧慮!」

「謝軍帥!」丁黑俯下身,真心實意的行禮。

李從璟負手看向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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