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267章 北面有朋遠方來,三問三答見生死

自李從璟歸幽州,諸事稍顯安定,外無戰亂,內無政爭,軍情處似乎也閑下來。然而,這件事的發生,則表明無論局勢安定與否,作為李從璟手中王牌之一的軍情處,都不曾有片刻慵懶懈怠之時。

軍情處自草原傳回消息,他們在草原上尋得了失蹤日久的黃頭部酋長之子。

昔日,北漠西部草原上的黃頭、臭泊兩部,因不滿契丹殘酷統治,憤而興兵,發動了反對契丹的抗爭。然因黃頭、臭泊兩部勢小,起事不到半載,便慘敗於耶律倍所率契丹西征軍之手,兩部酋長更為耶律倍大軍所殺。

那役後,兩部民眾、牛羊、財物、草場遂落入耶律倍之手。但是不等耶律倍消化戰果,將兩地盡數納入掌控,耶律阿保機便令耶律倍東援耶律敵刺,攻打營州。因是,兩地在耶律倍、耶律德光進行權力交接時,出現了打壓薄弱期。黃頭部酋長之子,本已兵敗在逃,為喪家之犬,朝不保夕,卻因此得以保全性命,逃脫契丹大軍追擊。

如今半載過去,黃頭部酋長之子木哥華,竟然被軍情處尋到。

軍情處尋得木哥華,並非是偶然奇遇,而是已刻意尋索良久。

同光元年秋,李從璟自耶律倍營中走脫,與君子都南歸時,就留下不少軍情處眼線,讓他們密切注意耶律倍西征戰事。扁關戰役結束後不久,李從璟就得到消息,黃頭部酋長之子得以逃出生天。為此,他曾下令軍情處,讓其儘可能找尋木哥華。

黃頭、臭泊兩部,既然起兵與契丹相爭,則其就能成為李從璟對付契丹的盟友,因北上較晚,在黃頭、臭泊兩部起兵前,李從璟不曾與其聯絡,共襄大舉,而平白錯過了黃頭、臭泊兩部起兵的時機,沒有好生利用,使得其有利於自己,李從璟一直甚為惋惜。

雖說黃頭、臭泊兩部弱小,無法正面與契丹抗衡,但其畢竟是草原部族,若有其為外援,意義大不相同,可能會起到的作用也不可估量。若能以其為跳板,將勢力延伸到草原上,則無論李從璟是要讓契丹後院起火,還是希望從背後圖之,亦或挑動草原動亂,都不是不可能。

眼下,黃頭、臭泊兩部主力雖滅,但有其酋長之子在,也能有所圖謀。

李從璟想起一事。

鐵木真從一個被放逐的部落首領之子,流浪草原,食不果腹,到後來能重新執掌蒙古部,以至於稱雄天下。他為何能夠「東山再起」?誠然,鐵木真雄才大略。但除此之外,特別是在早期,其之所以能贏得廣大認同、支持,是因其本身的「貴族」身份、酋長血統。

由此可見,「皇子」這兩個字的重要性。

現今,只要木哥華活著,若有機會,他本身就是千軍萬馬。

得到軍情處這個消息之後,李從璟讓軍情處想辦法將木哥華,秘密請來幽州。

不日之後,李從璟以接見「故友」的禮儀,在府上設宴,招待了喬裝打扮,跟隨軍情處銳士前來「拜碼頭」的木哥華。

木哥華三十多歲的年紀,典型的草原漢子,身子精壯,氣質粗獷、豪爽,舉止虎虎生風,言談簡單直接,雖身著漢人衣衫,明眼人卻能一眼就看出他與漢人的不同。

「黃頭族木哥華,見過李將軍。」木哥華彎腰撫胸,很禮貌的向李從璟見禮,「非常感謝您,我的朋友,在我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能夠對我們伸出援手,黃頭部必當永遠銘記這份恩德。」

木哥華這話並非矯情。

自黃頭部兵敗以來,木哥華以酋長之子的身份,被契丹遣兵追殺,一直以來都在草原各處逃竄。草原各部,如今或忠於契丹,或者畏懼契丹,皆不收留木哥華,是以這些時日以來,他過得非常艱難,說是饑寒交迫、食不果腹都是輕的,他們更是時時刻刻在面對追殺,這其中不僅有契丹軍士,更有其他草原部落,因受契丹之命,或者為討好契丹,而對其進行圍剿。半年來,木哥華能完整的活下來,已是極為不易,可見其意志、才能。

縱然如此,當日伴隨他左右的數百人,如今已是只剩下不到百人,且各個面黃肌瘦,明顯營養不良,一看就無法再長久堅持下去。此番若非有軍情處尋得他們,將他們接應至幽州,誰知他們還能在草原亡命多久?

李從璟還禮,笑道:「中原有句話,『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本帥早就聽聞,木哥華乃是草原上萬人敬仰的勇士,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你我本相隔千里,今日能得一見,豈非幸事!」

「亡族之人,不敢言勇。」木哥華執禮甚恭,謙虛謹慎,「倒是將軍的大名,早已經傳遍了草原,木哥華雖遠在千里之外,卻是日日聽身邊的人說起您。木哥華早就想見將軍一面,今日如願,實在是長生天的恩德!」

李從璟哈哈一笑,請木哥華入席。

席間,有衛道、章子云作陪,李從璟見木哥華身後跟著一人,身材魁梧,雙目有神,不怒而威,甚為奇之,也請其入座。

那人瓮聲瓮氣道:「主在,奴不坐。」短短五個字之後,竟是不再言語半分。

李從璟不以為杵,反而盛讚道:「站如勁松,不動如山,真勇士也!」

木哥華欠身相謝,回頭對那人低喝道:「西奴,既是李將軍讓你坐,你便坐下。」

西奴不說二話,瓮聲應了一聲,朝李從璟一禮後入座。

李從璟更奇之,看了收斂姿態的木哥華一眼,對方雖一看便已久不曾飽食,但面對滿桌佳肴,卻如恍若未見,沒有多看一眼。李從璟再看西奴,他也是目不斜視,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木哥華身上,好似隨時都在候命一般。

李從璟不動聲色,眸里卻閃過一抹精光。

「來,請滿飲此杯!」李從璟舉起酒杯,招呼木哥華。木哥華趕緊依樣舉杯,與李從璟同飲。

當下,賓主相談甚歡,席間氣氛融洽。

宴至一半,李從璟問木哥華,「君自草原而來,不知現下草原如何?」

李從璟這話問得寬泛,含義不甚明確,然而木哥華身份擺在那裡,李從璟此問,他自有應答之詞,言道:「草原契丹獨強,北漠草原盡在契丹之手,北漠以西,尚有許多部族各自為政,勢力較之契丹顯得弱小。契丹境內,八部酋長失其權,北漠之地,半數為契丹城郭,契丹勢力已然穩固。」

李從璟點頭表示瞭然,隨後又問:「契丹如此強盛,貴部之前何以會起兵,與之相爭?」

木哥華面不改色,奮然道:「契丹殘暴,本族民不聊生,是以不惜以死相爭。」

李從璟搖搖頭,似是不贊成木哥華的話,道:「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為不智;因不智而起兵,所以未半載而兵敗。君不僅失往日之榮華,今亦被迫亡命天涯,朝不保夕,豈不可悲?人貴在有自知之明,當識進退,知榮辱,如此方能保全身名。」

「尊敬的將軍,木哥華身為首領之子,不能保全族內民眾安然放牧、生活,不能讓族人不受壓迫,便能享受一時榮華,何異於自掘墳墓?木哥華曾聽聞中原有句話,叫做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黃頭部雖無力建國以御契丹,卻不乏與民共進退之心!」木哥華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不知是否喝多了酒的緣故,他面色有些潮紅,情緒看起來逐漸有些激動。

李從璟仍舊搖頭,再次說道:「君之志氣、勇氣固然可嘉,然因逞一時之勇,而使部族毀於強軍刀下,本帥竊以為此非明智之舉。依本帥看,識時務者為俊傑,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為君身名計,此時若是知難而返,自縛於耶律阿保機身前,或可受契丹所用,至不濟,也可保一世衣食無憂,無需再如眼下這般,受風餐露宿、顛沛流離之苦。」

這番話,李從璟將形勢分析得很明白:契丹勢大,根本就不是黃頭部所能抗衡的,與其跟契丹爭鬥,被四處追殺,朝不保夕,不如「痛改前非」,向契丹低頭,若是如此,以木哥華的身份,說不定還會被契丹啟用,以安定人心。若是木哥華投降,阿保機為彰顯其胸懷,又為統治需要,至少不會殺木哥華。如此,最不濟,木哥華一生被契丹「軟禁」,但衣食無憂,不必像現在這樣受苦。

木哥華聞言,轟然起身,慷慨激昂道:「耶律阿保機亡我部族,殺我族人,屠我兄弟,辱我酋長,致使黃頭部蒙受前所未有之災難,如此血海深仇,木哥華恨不能飲其血、啖其肉,怎可數典忘祖,向仇人低頭,做仇人的家犬?」說罷,離席,向李從璟一禮,起身時昂然道:「今日承蒙將軍盛情相待,木哥華感激不盡,他日若有機會,木哥華定有所報,告辭!」

說罷,帶上西奴,頭也不回,大步向門外走去。

席間,衛道和章子云相視一眼,再一同看向李從璟。

李從璟嘿然一笑,站起身,攔下意欲離開此地的木哥華。

翌日,節度使府邸,李從璟東書房,衛道、章子云和李從璟三人相對而坐。

李從璟面有微笑,問衛道和章子云,「你等認為木哥華如何?」

衛道身份較高,章子云讓他先說,他好整以暇道:「鋒芒內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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