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263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十七)

寒夜如猛獸,欲擇人而噬。在眼下這個慌亂的世道,路有凍死骨,更是平常事。成年人尚且難渡嚴寒,何況兩個半大的孩子?

石青鋒抱著河丫,不許她坐在雪地里,因連日奔波,風餐露宿,他稚嫩的臉上已經布滿風霜,皮膚都裂開了口子,有些地方已經化膿,這讓他看起來分外狼狽。

然而,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能夠帶著她的妹妹從北方幽雲之地,來到洛陽跟前,在太平之世尚且是一件了不得的事,遑論在眼下了,由此可見其能。

此時,少年望向洛陽的眼眸中,滿是倔強、不服之意,他對自己的妹妹道:「河丫,你放心,我們不會凍死在這裡,我們一定能夠進城!只要進了城,見到石大哥,我們就再也不用擔心饑寒交迫了。你要聽話,要相信哥哥!」

河丫嗯了一聲,使勁點頭,只是她已分外虛弱,沒有力氣再多說哪怕一個字。石青鋒伸手摸了一下河丫的額頭,差些被燙的縮手。少年郎精亮的眸子頓時布滿濃濃的憂愁,他的手緊緊握成拳頭,關節泛白。

「哥哥,我們如何進城?」不知過去多久,在少年郎盯著眼前城池出神的時候,河丫的聲音若有若無響起。

石青鋒也不知道。

風雪彷彿更大了。

他固然知道,城門關閉,若無特別之人,特別之事,斷然是不會輕易開啟的。

石青鋒很絕望。因絕望,他那雙還未看過人間精彩事的眸子里,布滿哀傷,但同時,他更加不甘。從幽雲到洛陽,千里之地,數經艱險,如今終至此地,卻因百步之遙,而只能功虧一簣,他如何能接受?

「河丫,我的妹妹,哥哥不會讓你死在這裡的!」

寒風呼嘯,河丫全身發抖,嘴唇都已凍得發紫,眼睛也睜不開了。

石青鋒眼神陡然一狠,伸手入懷,再抽出來時,手中已然多了一柄漆黑醜陋的匕首。說是匕首或許不太合適,因為它根本沒有匕首的樣子,說是鐵塊更加貼合一些。石青鋒看了河丫一眼,目光再落在匕首上的時候,眼中閃過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符的狠辣。

恰在這時,一隊鮮衣怒馬的騎士從他身旁馳過,馬蹄踏雪,卻平穩異常,濺起的雪粒鮮花一般盛開。

石青鋒的眼中沒有這隊騎士,他壓根兒就沒有看對方一眼,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僅僅是一瞬間,石青鋒手中的匕首動了。並不鋒利的鋒刃,在他自己的手掌中划出一道極深的傷痕,當鋒刃離開肌膚時,傷口兩邊的肌肉向兩側分開,露出來的不是紅色的血肉,還是白色的肌肉,像是棉花一樣。少頃,白色棉花中滲出點點紅血,繼而,鮮血漸漸奔湧出來。

石青鋒面無表情將手掌放到河丫嘴邊。

本已極其虛弱的河丫,在乾枯、烏青的嘴唇觸碰到熱騰騰的血液時,小小的眉頭皺了皺眉,本能的吸吮起來。

石青鋒的眼眸里被河丫安詳而又略帶痛苦的小臉塞滿,他伸出另一隻手,為她扶撫去亂糟糟頭髮上的雪花,溫醇笑了笑。這一刻,他的眼神如此溫柔,彷彿能融化數不盡的積雪。

他呢喃道:「河丫,有哥哥在,你不會死的。如果——蒼天無眼,我們兄妹果真要如螻蟻一般死去,我也會死在你前面!」

說完這句話,石青鋒眼前一黑,身子慢慢軟到下去,栽倒在雪地里。

河丫順著石青鋒倒下去,身子枕在他胸膛前,被他抱在懷裡。她眉頭漸漸舒展,好似這一刻再沒有痛苦。

風雪遮天蔽日,吞噬了這一方天地,萬事萬物此刻皆白。倒在雪地里的這一對兄妹,渺小的如同滄海一粟。然而,在他們的世界裡,彼此就是一切,擁抱彼此就是擁抱所有,哪怕要面對死亡,也無所畏懼。

風雪更緊了。

之前從他們身旁經過的那隊騎士,此時折返回來,在他們身旁停下,馬上的騎士跳下馬來,幾步跨到他們身前。

為首一位騎士,已是五十多歲的年紀,絡腮鬍上儘是風霜,滿臉都是威嚴之氣。他看了一眼石青鋒還在流血的左手,眼中閃過一抹難以言狀的神色。他揮了揮手,立即有幾名騎士上前,將石青鋒和河丫扶起,背上馬。

這隊騎士再次出現在城門前時,這座神都打開了門。騎士們馳進洛陽,留下身後一地風雪。百步之外的雪地里,還有一抹鮮血異常顯眼。然而不久之後,它就將被深埋在雪中,再無影蹤。

這一日,上將李嗣源,自城外軍營歸於洛陽城中。

幽州。

滿城張燈結綵。

李從璟站在自家府中的閣樓上,憑欄望雪,也望滿城燈火。

這是他在這個時代,所經歷的第十二個春節了。

任婉如走上閣樓,輕輕為李從璟披上一件大氅,從身後抱住他,靜靜將臉靠在他肩上。

李從璟握住任婉如的手,輕聲道:「樓上冷,你怎麼上來了?」

任婉如沒動,她似乎是很享受這一刻,臉在李從璟肩膀上蹭了蹭,膩聲道:「不冷。」

李從璟笑了笑,不再說話。

兩人難得享受此刻溫馨,然而不過片刻之後,丁黑就來稟報李從璟,說是有客登門拜訪。

李從璟向任婉如歉然一笑。任婉如倒是懂事,沒有再膩著李從璟,伸手攏了攏鬢角的絲髮,「妾身在房中等候夫君歸來。」說完,羞澀的下樓。

李從璟啞然,有些驚訝於任婉如的大膽直接,摸了摸鼻子,施施然走下閣樓。

「來者何人?」

「衛先生父子,章先生和王先生。」丁黑道。

衛氏父子,則只能是衛行明、衛道、衛子仁父子三人了,章、王兩位先生,不用說,乃是章子云和王不器。幾人都是李從璟麾下親近之人,共同之處在於,他們都是文士。

李從璟沒有和他們在正堂相見,而是於偏廳中和他們煮茶論道。

衛道、章子云等人聯袂而來,非是巧合,而是李從璟事先就有的安排。今日特意召集他們來,除卻慶賀佳節,更重要的事,是部署幽雲來年的民事。民事自然是由文官來做,幾人作為李從璟麾下最得力的文士,來年要如何開展幽雲民事,先和他們商議是題中應有之義。

眾人分主客落座之後,自有丫鬟僕役端上點心,因李從璟喜好飲茶,是以任婉如在北上時,將茶博士也帶來了兩位。這兩位茶博士一男一女,衣著寬鬆,舉止優雅,在氤氳熱氣中,恍若仙人。茶未煮好,而眾人已在飲茶的意境當中。

衛行明悠然感慨,「魏晉之後,文武分流,武者愈發粗鄙,文者愈發嬌氣,不負兩漢、春秋戰國時的士子風氣,武能定國,文能安邦的豪傑,亦是再難尋覓。天下大亂以來,草莽之人大展拳腳,居於高位,更讓顯貴者多粗魯之士,軍人尤是。軍帥長於軍伍,卻得一身儒雅之氣,真可謂儒將也,這品茶的功夫,軍帥怕是還在我等鄉野之人之上。」

李從璟不謙虛不張揚,聞言笑道:「武人重剛烈之氣,剛烈之氣,男兒血性之本,亦是奮然勃發之需;文人重儒雅之姿,儒雅之姿,所以修身養性,中正不阿。孟子言,天地間有浩然正氣,浩然正氣之所在,百邪不侵,是為君子。我雖不才,亦願見賢思齊也!」

章子云打趣道:「公子身邊有君子都三千人,何愁自己不能成為君子?」

眾人皆笑。

不時,茶煮好,眾人分而品之。因在坐都是文士,於茶道上多少有所涉獵,這一頓茶倒是吃得極為熱鬧。

茶飲三分之後,眾人開始談及正事。

李從璟屏退左右,讓丁黑在門外守候,以保證眾人的言論不被外人聽見。在座諸人都是李從璟親信、心腹之人,眾人要謀劃的又是機密要事,自然是不能輕易外傳的。

「幽雲十六州,除卻營州等,地有千里,民有數十萬,林木無數,礦利豐饒,我欲繁榮此地,以振奮軍民,以求能憑此與契丹角力,該當如何為之,諸位何以教我?」李從璟拋出議題,讓眾人作答。

這個問題衛道、章子云等人不是初次聽聞,亦非才開始思索,早在這之前,李從璟就已經將此事告之諸人,令大伙兒思之,今日面談,乃是為了得到確切方案。

衛行明年齡最長,他率先開口,道:「自古以來,但凡要繁榮一地,提升一地、一國之力,其所重者,無非三點。」

「願聞之。」

「其一,農事;其二,工事;其三,商事。」衛行明年長氣穩,此時不急不緩地說道,「先言農事。要興農事,無非開源節流四個字。開源者,墾荒地,開阡陌,廣其耕地,修其水利,教民以耕田之法,輔之以農田器具;節流者,抑兼并,輕賦稅,整吏治。若得如此,不出三五年,則農事大興,糧草必豐!」

李從璟皺了皺眉,問道:「三五年太久,若我欲一年而得其利,該當如何?」不是李從璟心急,而是幽雲目前形勢,根本就不會給李從璟三五年的時間作準備,誰知道何時會與契丹大戰?

衛行明並不因李從璟的急切而有不滿,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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