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256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十)

寒冬日短,北地夜幕來得格外早,每逢有人進出房門,風雪倒灌進伙房,都如同有一隻冰獸埋頭沖了進來,讓人禁不住打上一個寒顫。小鼠頭卷著身子蹲在土灶前,借灶中的火光溫暖瘦小的身軀,火光明滅,他面色似乎也跟著變幻,一雙本該稚嫩卻已經布滿老繭的雙手,不時來回搓動。

在無數次抬頭相望門口,看見無數人影進出後,他終於瞧見了重新出現在伙房的司馬長安。

此時的司馬長安,滿臉鬍渣已經不見,油膩膩的棉衣換成了鮮亮威嚴的戰袍、甲胄,按刀站在門口的身影,格外英武威嚴。

司馬長安一招手,朝小鼠頭喊道:「小鼠頭,跟我走!」

小鼠頭連忙應了一聲,一把丟掉手中的乾柴,一躍而起,瞬間從灶間人群中掠過,出現在房外司馬長安面前,看向司馬長安的眸子里,儘是激動和期待。

司馬長安將一整套甲胄並一把橫刀,重重摔進小鼠頭懷裡,吼聲穿透了風雪,撞進小鼠頭耳朵里,「我答應過你,若是還有機會出征,必定帶著你。你若不怕死,願意賭上還沒活到十七年的小命,就換上這身披掛,跟老子出戰,去殺契丹蠻賊!」

小鼠頭接過披掛,雙手都在顫抖,大聲應諾。

作為一個不起眼的火頭兵,尋常情況下,他本沒有機會戰於大軍之前,自然也不可能有立功、出頭的機會,與之相應的,受傷乃至戰死的幾率也小些。

然而,「大丈夫生於當世,既然要活,就得活出個人樣來,怎能貪生怕死?」對小鼠頭說過此話的堂兄,已經戰死在沙場,如今,他要帶著這句話,繼續去征戰沙場。

他們都是這世上最普通的小民,卑微的如同匍匐前行的螞蟻,隨時可能粉身碎骨,死都沒有人多看他們一眼。在時代的驚濤駭浪中,他們用微不足道的生命,去搏一個渺茫的前程,或者死於洪流中,或者楊帆沖向天際,到達彼岸。

子時前,小鼠頭站在軍陣中,眼前只能看到身前將士的後腦。和眾將士一樣,他藏身風雪中,隨司馬長安悄然離開雄關,攀向山上契丹軍哨所在的地方。

他們在古北口屯駐了數月,安靜得太久,以至於山上契丹堡子里的哨卒,都已經習慣無視他們的存在。而今天,他們動若雷霆,對那些捲縮在堡子里的蠻子,亮出了手中的利刃。

司馬長安只帶了百人,他們要解決山上三個契丹軍堡。

在司馬長安離開之後,皇甫麟就站在關頭,靜靜等待。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山上亮起一團火光,在風雪中舞動。皇甫麟抬起幾乎已經凍僵的手,聲音劃破漫漫長夜,「傳我將令:陷陣隊上山,大軍開拔!」

雄關大門轟然打開,露出內里森然的軍陣,火把上的火焰拚命晃動,在一片兵甲撞擊聲中,奔出關門,向北方而去。

兩山之間有一條通道,山南是唐軍關口,山北是契丹關口,關內皆駐紮有不少大軍。無論是唐軍還是契丹,若想自此踏入敵境,就得先解決對面關隘中的敵軍。而若一旦破關而入,面前就是一片坦途,可直入敵方國境腹地。由此可見古北口關隘之重要。

尋常情況下,無論哪一方要正面突破關口,除非以絕對優勢兵力和戰力,都近乎痴人說夢。李從璟給皇甫麟的軍令很簡單,破關、北上!

如何破關,這是皇甫麟眼下正在做的事,拔掉山上契丹軍堡,相當於刺瞎契丹軍的眼睛,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則由司馬長安帶著數百陷陣隊將士完成。

最靠近草原的契丹軍堡里,司馬長安剛將一個裝死的契丹軍士削掉頭顱,橫刀在對方的衣袍上擦了擦,重新歸入鞘中,看了身旁渾身顫抖的小鼠頭一眼。在方才的戰鬥中,小鼠頭沖得很快,依仗其靈活性和動作的突然性,最先將長刀送進了一名契丹軍士的胸膛。

「記住,下次殺敵時,刀不要捅進對方身體中,拔出來費事。最有效的殺人方法,是砍掉敵人的腦袋,或者劃開敵人的脖子!」司馬長安冷然對小鼠頭道。

小鼠頭一邊平復心境,一邊認真嚴肅的點頭。

後續數百陷陣隊將士趕到後,司馬長安帶著他們一起北行,不時即到了有大批契丹軍駐守的關口上方,從山上望下去,可以清楚看見對方營地中亮起的團團火光。

司馬長安眼中殺氣凜然,冷冷道:「熱刀,熱矢!」

風雪嚴寒,刀劍容易凍在鞘中難以拔出,箭弦也會變得僵硬、易斷,因此每逢戰前,都需要「熱刀」、「熱矢」。

不久後,得到山下皇甫麟打出的信號,司馬長安站起身,凜然道:「軍帥與諸位同袍,數月前即與契丹蠻賊血戰,立下無數戰功!我等本是虎賁之師,卻看了半年熱鬧,今日,終於到了你我建功的時候了!」

「破——關!」

要破關,正面強攻不易,唯有裡應外合。

要裡應外合,就需得要人率先殺入關內,打開關門。

要殺入戒備森嚴的關口,就必須出其不意。

要出其不意,就必然速度極快!

司馬長安現在的所為,就是如此。

大雪夜驟然發動夜襲,固然有奇兵之效,然而此舉卻並非尋常將士能夠做到。要奇襲成功,就需得指揮得當,此舉又非尋常將領能夠做到。

數月前,李從璟初至幽雲,即令皇甫麟屯守古北口,之後卻一連數月令其按兵不動,即便是在李從璟轉戰各地時,也沒準其出戰,甚至連山上的契丹軍堡也不理會。如此為之,有兩個效果。其一,麻痹了古北口北關的契丹軍,鬆懈了其警惕;其二,蓄養了辛字營將士的戾氣,因其數月欲戰不能戰,故而能一戰便發揮強大戰力。

如此李從璟尚嫌不夠,又在出戰時機上花了心思。首先,戰事選擇在李從璟營州戰事「失利」,退守扁關逾月之後,此時,李從璟平州戰事未定,契丹很難預料到李從璟會在古北口開闢第二戰場;其次,選擇了大風雪之夜。

皇甫麟,良將,李從璟固知其能,所以將此事交予他手。辛字營,控鶴軍老卒,本就是精銳,卻因是降軍,在百戰軍內立足未穩,立功心切,又憋了一股氣數月,氣勢上是厚積薄發。如此,攻陷古北口契丹關隘之戰,才有勝算。

寅時,司馬長安發動對古北口北關突襲。

兩刻後,皇甫麟親率大軍至關前,在司馬長安接應下,殺入關內。

天未明,而關隘易手。

……

幾日後,古北口關隘失陷的軍情,被送到耶律阿保機面前,引其大驚、大怒。

耶律阿保機連夜召集北院夷離堇耶律敵烈、南院夷離堇耶律欲隱、北府宰相蕭痕篤、漢官韓延徽等人於御書房,商討軍情及應對之法。

將古北口失陷的消息告之諸位重臣後,耶律阿保機開門見山,卻未就此事多言,而是先問平州戰事,「太子率領三萬精騎馳援耶律敵刺已逾兩月,自兩月前克複營州後,至今未能攻下扁關、進入平州境內,其因究竟為何?」

兩位夷離堇、一位宰相、一位寵臣,此時都安靜無聲,沒有半分響動,這些個把持契丹國大權勢的頂級重臣們,平日里莫不是威風八面、一言九鼎的人物,契丹國政賴之以安,邦交社稷因之蒸蒸日上,但在面對耶律阿保機的這個問題時,無一人給出答案。

非是不能,而是眾人心頭的答案,別說耶律阿保機不會滿意,他們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

眾人不說話,耶律阿保機怒意不減,「我大契丹堂堂六萬精銳之師,竟然奈何不了區區萬餘唐軍,一敗再敗,以至於死傷慘重,成為疲敝之師,著實是奇恥大辱!朕自執掌八部以來,橫掃北漠,建國稱帝,數十年未嘗遭遇如此情況,今朕之太子、肱骨大臣讓朕失顏至此,該當何罪?!」

他這話說出來,幾人更不好開口了。

良久,似是自覺無趣,耶律阿保機不願再發怒,緩和語氣問道:「諸位且說說,大契丹如何處理眼下局勢?」

此問便容易回答多了,北院夷離堇耶律敵烈當即道:「唐軍狂妄,竟然膽敢一而再再而三踏足草原,挑釁我大契丹國威,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依臣之見,當召集大軍,雷霆滅之!」

「召集大軍?你預備召集多少大軍?」阿保機目光冰冷,「時入深冬,不利久戰,若是兵發中原打草谷也就罷了,跟幽雲邊軍作戰,不僅無利可圖,且損失的都是自家財貨,如此作戰,目的何在?」

耶律敵烈張張嘴,不知該說什麼了。

「古北口唐軍乃小節,平州李從璟才是大患,依臣看來,似乎應該先平李從璟。一旦李從璟兵敗,則幽雲唐軍必定無法再掀起風浪!」南院夷離堇耶律欲隱道。

耶律阿保機看了他一眼,「那你認為,再增援多少兵馬合適,由誰領軍?萬餘唐軍駐守扁關,數萬大軍尚且不能破,若李從璟盡起三萬邊軍,朕當如何?你可願南征,保證能手刃李從璟,帶回他的人頭?」

「這……」

韓延徽和蕭痕篤相視一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