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237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一)

前者意味著,契丹大軍難以迅速展開渡河之戰;後者意味著,契丹大軍無論從何處渡河,都將在渡河途中,被唐軍主力收到消息,從而讓契丹大軍面臨被唐軍主力半渡而擊之的境地!

困境和危境,都乃兵家忌諱,是將帥應當竭力避免的問題,順境要打勝仗還須得不犯錯誤,逆境若想征戰有功,那是難上加難。如今,此兩者難題擺在契丹大軍面前,不妥善解決,契丹大軍就無法繼續往前。但作為契丹主帥的耶律敵刺,雖有凝重之色,卻並未因此而犯難。

他立馬白狼水河畔,透過河面上蒸騰的若有若無的水汽,目光淡然望著河對岸的營州城,微微笑了笑,對身邊一員將領說道:「素聞李嗣源之子能征善戰,智勇雙全,是唐朝年輕一輩將領中最有名將資質的人,現觀其排兵布陣,果然有幾分門道,也算不負他將門之子的身份了。」

他這話乍聽像誇獎人,然而語氣中卻儘是調侃之意,所謂「將門之子」,可見在他眼中,李從璟本身並無值得他高看的地方,僅是「李嗣源之子」而已。

耶律敵刺身旁的萬夫長咧嘴笑道:「黃牙小兒,毛都沒長齊,如何能既善戰又多智?依小人看,不過是託了李嗣源的福,眾人給李嗣源面子,隨意諂媚兩句,方使其略有虛名罷了。」

耶律敵刺輕輕搖頭,指著遍插唐軍旗幟的軍營、城池,笑道:「李從璟雖然不至於太過厲害,卻也並非一無是處,如若不然他豈能一路克平州、營州?盧文進也就罷了,不過一介漢奴,耶律赤朮可不是綿羊,是有幾分能耐的。若是李從璟太過不堪,那敗在他手裡的耶律赤朮和我數千契丹勇士,豈不是連家犬都不如?」

萬夫長耶律魯多聞言有些尷尬,不過隨即又理直氣壯道:「李從璟能敗耶律赤朮,固然是有幾分真本事,否則李亞子也不會令其出鎮幽雲。只不過李從璟之資,應對尋常將領尚可,但碰上元帥您,便只有吃癟的份了。今番我等出戰至此,定能叫李從璟領略何為契丹勇士!」

耶律敵刺哈哈大笑,似是對耶律魯多的話很滿意,笑罷,他嚴肅起來,陡然喝令道:「耶律魯多,本帥令你領本部精騎,隱蔽沿河東下,在百里外渡河,避過唐軍哨探,而後揮師直插李從璟防線腹背!」

此舉若成,自然是大功一件。得此肥差,耶律魯多大喜,朗聲道:「耶律魯多遵命!」

耶律敵刺一揮手,有幾分瀟洒意味,「本帥自領大軍佯攻正面,為你掩護!」隨即冷哼一聲,「六日後兩軍齊動,兩面進攻,定能叫唐軍防線一觸而潰,屆時黃牙小兒就是你我圈裡的肥羊,任由我等隨意下刀!」

「元帥英明,小人不及,此戰定能叫唐軍哭爹喊娘,任由他李從璟三頭六臂,也無力回天!」

「膽敢挑釁大契丹國的威嚴,本帥定叫他付出血的代價!」

……

因陣法嫻熟,百戰軍長於野戰,又因勇悍敢戰,各部配合緊密,百戰軍亦長於攻城,相比較而言,在守城戰上百戰軍就稍弱了些;自建軍以來,每逢征戰,百戰軍大多主動出擊,與敵軍陣戰時多,攻城拔寨時更多,這也磨練了百戰軍野戰、攻堅的戰力。盧龍軍則不同,長年與契丹交戰,因條件限制,多是處於守勢,守城戰經歷得多了,自然對此中門道爛熟於胸。前年耶律阿保機親率十數萬大軍圍攻幽州,盧龍軍以絕對劣勢兵力堅守多日,讓契丹難得寸功,可見其守城之力。

草原軍隊大多不善攻堅,這是常識,但這也並非能一概而論的,對能給中原王朝造成大危害,甚至是攻入中原腹地的草原民族而言,其攻城亦不乏威力。耶律阿保機以騎兵立國,自是毫無疑問,因其前期對手乃是草原其他民族,甚至是契丹族內八部酋長;但自打耶律阿保機統一契丹,建立契丹國之後,他的一部分目光便轉向了中原。於耶律阿保機而言,建立一個北至極地,南至黃河的大帝國,一直都是他的夢想。

為此,這些年來,契丹軍中步軍日益增多,對步軍作戰的研究也是日漸深入,已有不小氣候。

這回與耶律敵刺交戰,因兵力處於劣勢,李從璟在攻佔營州之後,採取的是守勢。他用盧龍軍守城,而百戰軍守河,以此來應對耶律敵刺。

契丹三日前已在河對岸紮營,李從璟立於城樓上,觀其營地布置,但見營、路迴環方正,齊如刀切,莫不章法嚴明,李從璟由是知曉,耶律敵刺絕非浪得虛名。昔年隨李存勖支援幽州,與耶律阿保機交戰時,李從璟曾跟李存勖探過營,李存勖當時見到契丹軍隊的營地,就曾說過:「軍紀嚴明至此,中原不能及,必為後患!」只可惜,李存勖之後似乎忘記了當初此言,滅梁之後並未有北上壓制契丹的打算。

今日一早,李從璟帶著數位將軍及百名親衛,出城親至白狼水南岸。此行不為其他,只因契丹已經開始展開渡河戰。

出城之前,李從璟曾於城樓遠望河岸戰事,郭威當時就言道:「契丹幾乎盡數出營,列陣河岸,如此架勢,是打算強行渡河么?」不免驚奇。

契丹雖有三萬,步騎參半,但剛至此地,開始便不作他念,即刻強行渡河,這讓李從璟很憤怒,他寒聲道:「耶律敵刺太過目中無人!明知我軍準備良久,河岸工事密集,防線堅固,大軍嚴陣以待,仍是一來便強行渡河,如此做派,囂張至極,當我唐軍不能阻其馬蹄么!」

郭威也覺得被小看,他自從跟隨李從璟以來,帶領君子都征戰無數,未嘗有敗,哪裡能咽下這口氣。向前一步道:「軍帥,請讓末將出戰,若不能讓契丹鎩羽而歸,甘願提頭來見!若有大船,便是殺至對岸,亦非不可能!」

李從璟沒答應,稍事冷靜,道:「且不管他,我等按照既定安排應戰即可。不可因為敵軍不顧章法,便自己行事也沒了章法,那不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自亂陣腳么。」

到得河岸,李從璟登上一座箭樓,在樓頂平台上手扶女牆眺望。

河面上,契丹軍士乘坐百餘臨時趕製的木船,向南岸疾馳而來。前半部分的船頭,張開有拉直的大網,以此來抵擋唐軍的弓箭,除此之外,船側木盾亦不少,將整條船上的契丹軍士遮掩得十分嚴密,更叫李從璟啼笑皆非的是,後面的船隻上,甚至有契丹軍士手持大樹枝,利用茂盛枝葉來阻滯利箭的。

「契丹人打造木船的速度倒是不慢。」郭威抱著雙臂,不冷不熱的說。

李從璟沒有嘲諷契丹軍,縱然是敵軍犯錯、作戰不利,他也不會輕視,何況是對手表現得強勁?他道:「首先,看來耶律敵刺為此戰準備很充分,尋常契丹軍士斷然不會打造木船,照此來看,耶律敵刺這回出征帶了不少能工巧匠。其次,契丹木船防備很嚴密,可見耶律敵刺在軍事上的確造詣頗深。」工匠能造船,自然也能造攻城器械,「由此觀之,耶律敵刺不容小覷,章法嚴明已是難得,如再有奇計,那就難纏了。你我當謹慎與其交戰。」專業體現在細節處,行軍打仗也是如此。

郭威收起情緒,嚴肅的點了點頭,拿出平常心來,「軍帥英明,正該如此。」

李從璟笑了笑,「不過耶律敵刺若是憑此就想有所建樹,也未免太小瞧我等了。」

他話剛說完,南岸唐軍的攻擊不復之前那般不溫不火,隨著主持戰事的李紹城一聲令下,唐軍防線中飛起大片巨石,落入契丹木船陣中,在水面上砸出丈高的水花、水注。巨石一旦砸中木船,必定船毀人亡。在此時的戰爭中,投石機擲出的巨石,就是當之無愧的大殺傷力重武器。

木船並非戰艦,用來運人可行,但要抵擋百斤巨石的砸擊就顯得力不從心,一旦被擊中,輕則船木受損,河水湧進,重則船斷翻沉。而無論如何,契丹軍士都不可避免落入水中,草原人懂水性的百中無一,契丹軍中更少有水手,人一旦落入水中,就只有被淹死的份。

木船前的大網,船上的木盾、大樹枝能抵擋尋常箭矢,但卻無法防禦強勁的弩矢。每有弩箭射中大網、大樹枝,無不透體而過,毫不費力釘入契丹軍士身軀中。

巨石、弩矢在給契丹軍造成殺傷的同時,也讓契丹軍士陷入困境,木船上的契丹軍士,無論受傷或者尚未受傷的,都慌亂起來。那被砸中、射中的軍士,慘嚎連連,但有落水者,面對河水對生命的侵襲,更是無助哭喊。這時候,起先攻擊力有限的唐軍弓箭,這時候就有了不錯的殺傷力。

清澈的白狼水,這一片漸漸被染紅。

見契丹的攻勢被遏制,李從璟回頭對丁黑道:「去告訴李紹城,巨石、弩箭省著些用。」

丁黑領命而去,郭威起先是愕然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會意的豎起大拇指,笑道:「軍帥,此舉甚善,末將佩服。」

李從璟微笑道:「耶律敵刺既然有這麼好的興緻,想要強行渡河,我作為東道主,自然不能壞了他的雅興,應該陪他好生熱鬧一番。」

郭威哈哈大笑,「耶律敵刺若是知曉軍帥想法,定會氣得咬牙切齒。」先前因為被耶律敵刺強行渡河之舉激起的怒氣,這時已經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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