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226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八)

從中軍大帳回到自己的營帳,李彥超同樣召集部將安排明日攻城任務,諸事議定之後眾位部將散去,唯留一人。此人年紀與李彥超相仿,難得眉宇間氣質都有幾分相似,不是別人,乃李彥超親弟李彥饒。

帳中已無人,李彥饒尋一處坐下,放鬆了身子,望著李彥超輕笑問:「明日攻城,南北門同舉,盧龍軍與百戰軍不分主次,李從璟如此安排,大哥以為如何?」

李彥超沒坐,在帳中來回踱步,右拳無意識的輕擊左掌,尋思片刻方道:「見到軍帥之前,我確實擔憂他對百戰、盧龍兩軍分而視之,畢竟百戰軍乃軍帥根基,起初不過區區三千人,轉戰逾年,歷經數次大戰,方有今日之相,軍帥豈能不親之信之?盧龍軍則不同,與軍帥素無瓜葛,便連協同作戰也無,軍帥北上擊契丹,但逢大戰惡戰,會否懷有偏心,把盧龍軍用作刀子使,苦活累活盧龍軍來做,甜頭讓百戰軍,如何能不叫人擔心?父親身體每況愈下,如今李從璟忝為幽雲防禦使,日後接替父親坐鎮幽雲已是明事,到那時盧龍軍在幽雲是何種地位,讓人憂慮。」

與李彥超五大三粗的外形不同,李彥饒風度容貌俱佳,有翩翩公子之態,他笑道:「正因此,進入平州前我才建議你,但有戰事不妨爭先,但有難事不妨攬肩。平州守軍不多,攻打看似簡單,實則並不易取,頭陣之責必致不小傷亡。但李從璟今日軍令,無疑是將頭陣之事抹去,將艱難平攤到了百戰、盧龍兩軍身上。既如此,大哥以為李從璟如何?」

李彥超沉吟道:「軍帥此舉自然公正。不僅如此,前日攻昌黎、襄平之戰,軍帥之令亦無不妥。就目下而言,軍帥對百戰、盧龍兩軍,似是一視同仁。」

李彥饒點頭,「若是李從璟此番有意給盧龍軍甜頭而讓百戰軍吃苦,我反倒是會疑其不安好心,但他雙手端平,我已無疑慮。」

李彥饒此言甚為符合李彥超心意,他道:「大戰在即,且戰且看。攻平州是場大戰,平州攻下後更不缺大戰,你我早做準備吧。」

李彥饒起身,告辭離帳。

李從璟從夢中醒來時,天色尚早,他起身穿衣著甲,掀帳走出大帳。抬頭望見夜空深邃如海,點點繁星如螢,一陣夜風從他身旁掠過,有些涼意。大營中燈火通明,頂頂營帳星羅密布,一眼望去如一幅鋪成開的巨大畫卷,有朦朧模糊的炊煙在其間裊裊升起。一隊巡邏軍士從李從璟身旁經過,將士們停下腳步行禮,見李從璟沒有指示,又邁步離開。

李從璟望見對面的平州城頭同樣亮如白晝,火把在黑暗中撕扯出一片光明,火影下平州守軍戒備森嚴,城牆上依稀可見的狼牙拍、床弩、叉桿等器械輪廓冰冷。

他在帳前靜立片刻,營地中漸漸喧鬧起來,將士們從帳篷中現身,開始進餐。各種戰前準備工作在各處展開,黑夜平靜的面紗悄然滑落,這意味著大戰要開始了。

辰時前,大軍已經在營外擺開陣勢,投石車、尖頂驢車、巢車、雲梯等攻城器械都到了指定位置,依照章法鋪陳在各處。此時雖無交戰聲,然氣氛已格外莊嚴肅穆。

遠天的顏色由黑至灰至青再至百,太陽尚未露頭,已有晨光從雲層中潑灑下來,將營前兵甲嚴整的軍陣照得清清楚楚。

離開營地,李從璟在杜千書、丁黑、耶律敏等人跟隨下,踩著木梯一步步踏上高聳的望樓。望樓高達數丈,甚至比平州城牆還要高上一些,憑欄而望都能看到平州城牆後的街、坊。至於城頭馬道上或靜立、或奔走的軍士民夫,都如螞蟻一般,落在李從璟眼裡。

望樓旁的樓車上,旗官緊握令旗面向望樓,靜靜等待李從璟發令。望樓和樓車下,擺開一排高架軍鼓,更有一隊號角手手持號角而立。此時戰場還是靜默的,將士們握緊自己的兵器,目視前方,等待軍令抵達,大戰開啟的那一刻。

辰時。

「攻城!」李從璟在望樓上,吐出兩個字。

旗官端起比人還要高出許多的令旗,迎風揮舞起來,旗面颯颯作響。

「軍帥令:攻城!」

嗚嗚的號角聲和咚咚的鼓聲隨即響起,重如山巒。

嚴整的軍陣從前至後,有序向前開進。騎兵首先馳出,在兩翼奔走。

大戰,開始了。

……

第一波接近平州城的並非攀城大軍,而是由盾牌手、弓箭手掩護的填壕軍士、民夫。護城河有淺有深,城大則溝寬,填壕溝有將棚車直接推入其中的,亦有讓軍士運送石頭、木塊、泥土裝填的,前者施工簡單,傷亡少,但所需材料甚巨,且守城軍士一旦以火箭攢射,棚車必被燒毀,這就需要在棚車外裹上浸水牛皮,這就更加消耗物資。國力軍力很大程度上決定戰爭勝敗,強國富軍不懼征戰,就在這些原因。

不僅攻城如此,守城亦如此。倘若攻城一方一隊配置一輛雲梯車並一輛樓車,或守城方城頭十步一架大型床弩,那對方都不用打,直接投降就可以,省事。

幽雲地貧,無此優厚條件,大軍填河採用後一種方式。

盾牌手彎腰貓身,將自己藏在盾牌後面,疾跑到壕溝前,穩住陣腳。跟在他們身後的軍士、民夫便火速奔出,將攜帶的石頭、木塊、泥土丟入壕溝中。緊隨其後的弓箭手紛紛引弓搭箭,對著城頭陣陣齊射,掩護填溝。

早在盾牌手進入射程範圍內時,城頭上的鐵箭便如群峰出巢,沒頭沒腦射下來,被盾牌護衛的軍士自然無恙,然而填溝軍士、民夫探出身子傾倒填溝之物時,多的是被利箭射中的,他們有的倒進壕溝中,有的倒在盾牌前,亦有雖中箭無傷行動能力的,捂著流血傷口撒腿往回跑。弓箭手和城頭守軍對射,互有傷亡,但因守軍有女牆護身,到底是進攻的弓箭手傷亡更大。

填壕持續時間長,傷亡大,相比之下工作卻簡單,尋常人都能做。因是每逢亂世,但凡大軍征戰,多有在攻城前挾持百姓,驅趕他們在攻城時填溝的。百戰、盧龍軍在攻昌黎、襄平之戰後,俘虜有敵軍,亦挾持有兩城民夫,此時填溝的人大部分都是這些人。曾為敵軍,戰場上拼殺過便也罷了,然則百姓何罪,要受這份苦難?但世道如此,沒有力量保護自己,運氣又不夠好時,命早已不在自己手中。

百戰軍軍陣中,投石車已開始發威,碩大的石塊被拋向空中,落向城牆內外,壓制城牆上的守軍弓箭手,掩護同袍填壕。

李從璟在望樓上,目光沉靜望著戰場。

壕溝前側已經倒下成片屍體,鮮紅的血流在黃土上談不上異常醒目,但卻足夠觸目驚心。平州城頭已有多處女牆坍塌,石塊砸中守城軍士時,瞬間炸裂的身體如同被踩碎的柑橘,汁肉飛濺。與之相對的,是壕溝已經快被填充完畢。

一兩個時辰之後,填壕的軍士、俘虜、民夫得到軍令,迫不及待退了回來。他們到底人多,工作進行的很快,城頭守軍到底人少,射出的弓箭數目有限,在他們身後,壕溝已經被填平。但即便如此,填河的這些人,也有接近小半數人永遠留在了壕溝前側,能活著回來的都是不幸中的萬幸之輩。

軍士們推著樓車、雲梯、棚車,高喊著向前衝出,大批士卒成陣型跟著突進。他們越過壕溝,不顧半途倒下的同袍,亦不顧城頭飛射而下的箭矢,將樓車、雲梯狠狠抵在了城牆上。

蟻附。

戰事至此愈加慘烈,城頭利箭、雷石、滾木、鐵水混雜傾瀉而下,而攻城方的投石車為免傷到自己人,已經停止工作。至此,攻城軍傷亡激增。

城牆外側每一架樓車、雲梯周邊,城門周圍,是激戰最為血腥之處,不斷有軍士中箭、被砸中倒下;也有守軍從城頭摔下來,落地後不管死沒死,都要被攻城軍圍上來亂刀剁成肉泥。

百戰軍攻勢甚急,平州守軍本不多,要同時防禦南、北兩門,力量被分散,應付得十分吃力。

日頭逐漸升高,終至中天。復又下落,最後隱沒在西山後。

攻城一日,不克。

在這一日中,百戰軍攻城部眾換了一茬又一茬,輪流猛攻,每當一部傷亡達到一定程度,或者堅持進攻到了一定時辰之後,李從璟都會將他們換下來,讓休息的將士替上。一日下來,百戰軍中大半都已經上過戰場。

夜,李從璟召集眾將軍議。

軍議議定:晝夜不息,持續猛攻。

李從璟夜裡沒有去睡,他一直立於望樓上,指揮大軍攻城。黑夜中,幾支碩大火把將他稜角分明的臉龐照得通紅,平州城外每一個攻城的百戰軍將士,在回頭相望時,都能輕而易舉看到那個火把下的挺拔身姿。

月如鉤,清輝如碧。皎月沒能在天空划過一道完整的半圓軌跡,就被初升的太陽隱去了光芒。

帶領君子都一部監視帶方的郭威遣人回報,帶方敵軍昨夜隱蔽出城,意圖馳援平州,被君子都於半道殺散,其部傷亡慘重,狼狽退回城中,再無異動。

午時孫二牛派遣斥候回報,樂浪、玄菟敵軍未有動靜。

未時,觀察戰場已經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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