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潮逐浪高 第141章 李從璟取勢如棋,王彥章三日破敵(四)

棋至收官,傳真老頑童般樂呵起來,「施主,這局棋你怕是要輸嘍。」

李從璟落子,不以為然,「未至最後一手,焉能說勝負?大師可莫要心急啊!」

傳真也不辯解,而是看著李從璟問道:「施主可知,這棋為何叫做圍棋?」

「圍棋。」李從璟目光落在棋盤上,隨性道:「人間諸相,世間萬物,此生彼長,相爭相依,而成萬相。民被官圍,官被君圍,君被國圍,國被天下圍,天下被宇宙圍,宇宙被造物圍,而最終造物又被芸芸眾生圍。此乃棋道,更是天道人道。因此,棋以圍命名,正和天地萬物之法則。大師以為如何?」

話說完,子落棋盤,李從璟看向傳真。

傳真盯著棋盤看了許久,喟然棄子,嘆道:「施主,這局你贏了。」

李從璟笑而收子。

「大師明明佔盡上風,這棋盤之地,十之七八在大師之手,大師何以言敗?」觀棋許久的任氏,這時納罕出聲,先前她不言,是不便打擾,這時出聲,卻是不解棋局。

傳真應該是與任氏熟識,沒有多禮,笑道:「便請施主一解棋道。」

李從璟起身,向任氏行禮,「早知小娘子到了,身在棋中,未及見禮,還望見諒。」

任氏還禮,今日她著粉色曲裾,髮鬢輕挽,看起來分外恬淡,清麗脫俗,這時嫣然笑道:「佛門四大皆空之地,無刺史,無將軍,無尚書,眾生平等;往來隨心,亦無俗禮。公子何必客套?還請公子解其棋道。」

小沙彌為任氏鋪好涼席,與李從璟和傳真一樣,任氏席地而坐。當是時,涼亭有帷幔,隨風輕揚,寺中有花草,院外有青山。

李從璟還未開口,軍情處的青衫男子再次前來,抱拳道:「工部尚書任圜,揭發吳靖忠之前受命治理濮水時多有貪墨,導致河堤工程不固,與此同時,有地方信使來報,前兩日連日大雨,以至於濮水決堤,河水肆虐,已致方圓數十里遭受洪災。證據確鑿,吳靖忠抵賴不及,已被陛下當堂問罪!」

聞聽此言,眾人一愕。

李從璟知道,到此時,吳靖忠已是倒了。

吳靖忠一倒,吳家勢力也就倒了。

先前吳靖忠用其門客爪牙,往淇門、潞州、懷州搜集李從璟和百戰軍「罪證」,為的也是在李存勖面前參劾他,扳倒他。只不過,因為有桃夭夭率軍情處銳士往來奔走,使得吳靖忠派出去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回到魏州的,而那些所謂李從璟的「罪證」,自然也就到不了吳靖忠手裡。

沒有證據,吳靖忠便無法參劾李從璟。

吳靖忠原本為今日大朝準備良久,意欲藉助這些「罪證」,一舉將李從璟擼下去。為此,他與朝中大臣顯貴甚至是後宮嬪妃往來密切,重金賄賂,其用心之良苦,布局之縝密,可見一斑。

奈何證據沒有到手,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可以想像,在原本這樣一個預定為置李從璟於死地的日子,突聞吳靖義和門客之失蹤,吳靖忠上朝時是怎樣一種忐忑心情。而當郭崇韜和任圜兩位重量人物,相繼站出來揭發他「十大罪狀」時,他的心情又是何等驚恐。

萬事虛,不如一事實。李從璟揭發吳靖忠的罪狀時,不僅有那些「莫須有」「人皆不可避免」的罪證,最毒辣,也是李從璟最高明的是,他抓住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讓吳靖忠無法狡辯,無法逃脫——貪墨治水款銀,而今日,因為他的貪墨,導致河岸決堤,方圓數十里水患——自然,濮水河岸決堤,是軍情處的手筆。

在吳靖忠已經沒能力對李從璟下手的時候,李從璟抓住機會,出人意料參劾了他,在他措手不及的時候,給予了他致命一擊,讓他在還沒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被定罪,再無還手的機會。

更妙的是,這種參劾李從璟自個兒並沒有出面,只是假他人之手罷了,如此既避免了被人非議他是因和吳靖忠有爭鬥而陷害他,也避免了授人以把柄。兩人孰高孰低,不言而喻。

男子退下之時,傳真和任氏都深深看著李從璟。

吳靖忠與李從璟之爭,經由皇宮宴會風波,飄香樓百人聚斗,任府招親一事,早已傳遍魏州,兩方勢同水火,傳真亦有耳聞,如今吳靖忠突遭彈劾,且「證據確鑿」,眼看已被問罪,而李從璟安坐於此,兩人如何能不饒有深意打量李從璟。

任氏甚至獃獃的想:這便是殺人於千里之外么?

沒等傳真和任氏發問,李從璟已是好整以暇開始解說棋道。

「圍棋,乃土地之爭,以圍地為歸宿,爭多者勝,爭少者不勝,此眾所周知之理;然,圍棋之道,爭地是利,卻不是根本。若問利從何來?答曰:利以勢取。故,棋之道,必以取勢為根本。何也?勢高則圍廣,勢卑則圍小。」

「棋局如戰場,戰場如棋局,紛紛紜紜,斗亂而不可亂也;混混沌沌,形圓而不可敗也。善弈者如善戰者,求之於勢,而不爭一時之利;天下征伐亦如棋盤對弈,勢至,則利歸,勢盡,則利散。此乃大爭之道,亦是在下取勝之道。」

李從璟說完這些,擺袖微笑道:「眼下棋局,如是而已。」

他斗贏吳靖忠,包括今日自己不親上朝堂,而讓郭崇韜和任圜為爪牙,為他解決仇敵,行的也是取勢之道。以工部尚書和中門使為自己對付仇敵,這個勢,難道還不大嗎?

李從璟話畢,聽者反應不一。

任氏怔怔而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可到底明白沒明白,恐怕她自己這會兒也還弄不清楚;傳真撫須而笑,老而愈加有神的眼眸中,儘是不可言說之意。

但無論他們此時反應如何,起初都無不是震驚莫名。

就在大伙兒怔然楞然的時候,小丫鬟惜玉嘀咕了一句「公子這都說的什麼呀,我怎麼一個字都聽不懂!」逗得眾人大笑。

傳真搖頭晃腦道:「以棋局通戰局,以棋道通兵道。佛祖曾言,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菩薩應離一切相。施主相相通達,有相無相一念之間,可謂至矣!」

李從璟揶揄道:「大師,好精深的佛法啊!」

眾人相顧,齊聲發笑。

「今日幸會諸位小友,實在是難得,有棋不可無茶。」傳真回頭,對候著的小沙彌道:「速速拿茶具來,今日貧僧要與諸位小友清茶相交。」

小沙彌領命而去。

茶具上來,傳真要親自煮茶,任氏過意不去,出於對傳真的尊重,讓小丫鬟惜玉上前,接替了傳真,兩人在一旁忙活,留著李從璟和傳真說話。她行事自然,出於本心,因而並無窘態,落得自己與眾人俱都自在,只是她卻不知,如此做派,怎麼看都像是居家小媳婦兒了。

茶還未煮好,青衫男子第四次彙報:「吳靖忠落罪,當堂下獄;朝堂上群議樞密使人選,中門使郭崇韜,得群臣舉薦,已被陛下點為樞密使!」

這是第二道喜訊了。

扳倒了吳靖忠,也就意味著以他為代表的吳家勢力的終結。與郭崇韜競爭樞密使之位的對手張居翰,失去了吳家的支持,自然就爭不過郭崇韜,因是,樞密使之位落入郭崇韜手中。

今日扳倒吳靖忠,郭崇韜既是幫李從璟,也是幫他自己。而對於李從璟來說,郭崇韜這位師兄當任樞密使,好處甚大。

這也算是一套連環計了。

李從璟聞言,只是微笑從容,並沒太多神色變化,依舊和傳真笑談茶道佛道。

傳真卻不禁嘖嘖贊道:「施主身不在朝堂,但這朝堂之事,與施主息息相關者,卻是時聞奏報,一件不落。如此風采,世所罕見,當得當年公瑾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之神韻了!」

李從璟歉然道:「從璟俗人,今日又是廟堂大朝,本不欲以俗事玷污大師耳根清凈,奈何大師約期在今朝,而從璟又不欲錯失與大師相會之機,幾番周折,成眼下之局,得罪之處,萬望大師莫怪。」

傳真擺手道:「世間事,無俗事,無非俗事,貧僧之耳,也非清凈嬌貴之耳,雨聲雨聲可入,國事天下事亦可入,與眾生無差別。至於擾不擾心,那是貧僧修道是否有得了。」

「大師得道高僧,從璟佩服。」李從璟誠意道。誠然,這世上有欺世盜名之輩,亦有憂國憂民真君子,佛門有慧明這樣的粗鄙之人,自然也會有傳真這樣真正的大師。

傳真不受李從璟的誇讚,反而看著他認真道:「方才與施主對弈時,無論是廟堂風向,還是佳人來側,施主皆不動聲色,只觀棋局,既得了棋外之事,也得了棋內之事,難得的是兩者並無互擾之嫌。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施主事來則應,事去心空,已得佛法精髓啊!」

「大師過獎。」

茶已煮好,眾人遂笑而飲茶。

此時,已至正午。

軍情處第五次彙報:「德勝城軍報,偽梁集結大軍,意欲北征。陛下與群臣議定征戰之事,現已定:擇日南征。得新任樞密使郭崇韜獻策,陛下定計,現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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