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潮逐浪高 第140章 李從璟取勢如棋,王彥章三日破敵(三)

雨夜,濮水河岸。

便是白日,大雨中也不可視物,便是連聲音都聽不清,何況是深夜,雨中有什麼,隔得稍遠的人怎麼都無法察覺。如墨夜色中,一群人行到了河岸,這些人沒有打火把,讓人驚訝他們如何能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間,還能趕路而不迷失方向。

摸到了河堤,這群人漸漸停下來,須臾,有微弱的火光亮起,這個火光極微弱,又被圍在中間,百十步外就看不見了。

「看好了,可是此地?」人群中,有一個尖細中正的聲音問。

「二爺放心,錯不了。」旁邊的人道,「雖黑夜無法視物,但這地方我已來過兩次,早已做下記號,若非如此,我等也不可能一路準確走到這裡。」

先前那人點了點頭,又問道:「韋管事,可曾查探清楚,方圓數十里沒有人煙?」

「一個人也沒有。」旁邊的人肯定道,「濮水幾百里,就這麼一個地方,方圓百十里沒有人煙,雖然有村莊,但那村裡的人早已逃難逃得精光,一個也沒剩下,這附近,只有屯田。耕田的百姓,又都是縣城統一編民,這兩日這裡沒有農事,不會有人來!」

「既然如此,挖吧!」尖細中正兩種矛盾音色混成的聲音道,「給二爺狠狠的挖!直娘賊,有這場大雨,誰也料不到這事是人做的,都趕緊動手!挖好了趕緊走,免得自個兒被水沖走了!」

一片應諾聲,隨即人群在河岸散開,在一點點依稀的火光下,對著腳邊就開始鑿挖起來。忙活的人聲物聲,淹沒在雨聲里。

「韋管事,你盯著點兒,別挖穿了,當心我們給水沖走!」那人又道。

「二爺放心便是。」

幾個時辰之後,忙活的聲音停了下來。隨即,人群呼啦一聲撤走,到了遠處一個山頭。

「怎麼還沒響?」許久之後,尖細的嗓音道,他盯著河岸的方向,雖然什麼都看不清。

「快了,快了,別急。」旁邊的人道。

不時,河岸傳來嘩啦一陣躁烈的響動。

「決堤了!」

……

是日,廟堂大朝。

一如往常,李從璟早早起了床,梳洗完畢,就在院中習武。

雖是大朝之日,然而廟堂上卻沒有李從璟什麼事,他只是一個地方官,若是不用他策對什麼,他是沒資格上朝的。

因是,在吃過早飯之後,李從璟就在家中讀書。如是過了一個時辰,李從璟踩著陽光走出府門,牽了馬,向開元寺而去。

今日去開元寺,他有兩件事。一者是開寺院得道高僧傳真大師日前給他送上請帖,約他前往一敘。傳真會找上自己李從璟並不奇怪,那日在開寺院數落慧明,想必是給傳真留下了印象。

另外一件事,則是任氏相約。任氏會約自己,李從璟雖然意外,但並不驚詫——女子約會自己的情郎,有什麼好驚奇的。

有李嗣源和曹氏操持,他與任氏的婚期也定了下來,考慮到他來魏州只是暫留,耽誤不了多少時日就要回懷州主事,是以婚期也安排的不遠,就在幾日之後。

行走在路上,身處人群之中,感受到這份都市的繁華與寧靜,李從璟卻知道,今日的大朝,必定不會平靜。他與吳家鬥法的結局如何,今日便會揭曉答案,而百戰軍是否出戰王彥章,郭崇韜是否任樞密使,也會在今日有結果。

前日,他曾與任圜私下會過面,此事絕少人知道,因為他不是登門造訪,而是在任圜下朝回府的路上相候。兩人相見後,談了些不甚正人君子的東西。除此之外,他還約見了敬新磨這位皇帝寵臣,兩人說道的東西,也跟君子之道沒有半分關係。

今日,李從璟雖未身在朝堂,但朝堂上風向如何,他都能在第一時間知曉。

那日,李從璟與郭崇韜言,支持張居翰任樞密使的,一方為吳家,另一方他沒說。沒說的原因,是因為那一方勢力與他糾葛頗深,且出人意料。不出意外,若是張居翰沒能做上樞密使,他必定會與那些人接下樑子。

布局多日,今日與吳靖忠攤牌,他人雖不在朝堂,但他的手卻在。扳倒吳靖忠,是因為與吳靖忠有讎隙,也是為了立威,讓眼紅他嫉妒他想給他使絆子的人,都縮回去。

滅梁,戰王彥章,對李從璟來說有風險,但他必須這麼做,因為回報豐厚。他自坐鎮淇門以來,夙興夜寐培植自己的勢力,至今已是羽翼日豐,這都是他戰勝一次次挑戰的結果。

他身份特殊。

他老子是會做皇帝的人,身為長子,他也是要做皇帝的人,但在換皇帝如同走馬觀花的五代,皇帝本身就是一個高風險的職業,說是一個殺頭的職業都不為過。他往後的對手自然會很多,且矛盾不可調和,因為皇位人人都想坐一坐。

在如今的大唐,除卻李存勖,原本還有六個人會做皇帝。這六個人,除卻李嗣源,其餘的五個人,分別是李從厚、李從珂、石敬瑭、劉知遠、郭威。這五個人,李從厚是李嗣源之子、李從璟的弟弟,其餘四人,除卻郭威,現在都在李嗣源麾下效力。

這原本的五個人里,沒有他李從璟,在他熟悉的那段歷史上,「李從璟」在李嗣源上位之前,就已經死了。

這一世,他能不能活到容他繼位的那一天?他能在皇位上坐幾天?

以李從璟現在的實力,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殺了郭威,也可以殺了李從珂與石敬瑭,但那之後如何?焉知不會有張威,王從珂,李敬瑭?

只要他活著,這天下早晚是他的;但要這天下永遠是他的,他手裡就得握著一把能殺一切人的刀。

而這把刀,需要一點一點鑄造。

現在,他就在做這樣一件事。

有人不想他鑄成這樣一把刀,要來阻攔,他就只能把這些人趕走。趕不走,他就只好把這些人都殺了。

現在,他就在做這樣一件事。

……

開元寺,涼亭。

雨過天晴,此時陽光正好,涼亭里能曬到太陽。

有空閑曬太陽的和尚,一定不是一個「好和尚」,至少不是一個成功的和尚。因為成功的和尚,這時候應該正忙著收錢,打點俗務,或者在講經,而「好和尚」應該去研究經書。

傳真是一個有空閑曬太陽的和尚。

「春日將去,夏日將臨,再過些時日,便沒有這樣恰到好處的太陽了,如今不趕緊好好晒晒,就得等到秋日咯。」已經老到鬚髮皆白的傳真,眯著眼,將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湊在太陽底下,發出了這樣一句感嘆。

和他隔著一張石桌相對而坐的李從璟笑了笑,道:「我還以為大師會說,暖日在心不在形,心中有暖日,則何時都有暖日,心中沒有暖日,則雖頭頂大好陽光,也照不到人身上。」

傳真坐回身,笑罵道:「這豈不是一句屁話!」

「屁話?這難道不是佛法?」李從璟有些驚異。

傳真嘿然道:「施主焉知屁話便不是佛法?如來說第一波羅蜜,即非第一波羅蜜,是名第一波羅蜜。世間法,皆是佛法,世間法,皆非佛法,佛法在何處?無處不有佛法,而佛法又不在任何一處,屁話也是佛法啊!」

李從璟以手扶額,啞然道:「今日大師喚我來,莫非是要與我講佛法的么?」

「佛法不可講,能講的也就不是佛法咯。」傳真笑道,「再者,佛法有什麼好講的,忒沒意思。今日約施主來,是想與施主對弈幾局,不知施主可有興緻?」

李從璟看了一眼天色,「陽光正好,若能與大師對弈為娛,美事一樁,何樂而不為?」

石桌面便是棋盤,傳真喚沙彌拿來棋子,這便與李從璟對弈起來。

李從璟不知傳真打得什麼主意,約自己來,也沒說個正事,談了兩句佛法,便開始下棋,看他那樣子,倒是真有只是下棋的意思。不過,李從璟卻是不會信的。

不時,有一青衫男子快步行來,在涼亭外站定,向李從璟抱拳道:「稟軍帥,朝堂上,中門使已向陛下遞上奏摺,曆數吳靖忠十大罪狀!」

李從璟點頭「嗯」了一聲,揮了揮手,青衫男子抱拳退下,而李從璟對弈如初。

傳真也不說話,就像方才根本沒人來跟李從璟說話一般。

對弈至中盤,兩名女子從月門而入,向涼亭款款走來。

「小姐,李公子在與大師對弈呢!」小丫鬟指著涼亭道。

任氏自然也瞧見了,微笑道:「既然碰上,不如去看看也好。」

「好啊好啊,正好看看,是李公子厲害,還是大師厲害!」小丫鬟興趣頗高。

「觀棋不語真君子,你我動靜小些,可莫要打擾了他倆。」任氏叮囑了小丫鬟一句,邁步走過去,兩人站在李從璟身後,望向棋盤。

「呀,李公子盡落下風,要輸了!」小丫鬟沒忍住,驚呼出聲,不等任氏提醒,已意識到失態,連忙捂住小嘴。

對弈的兩人,卻是看都沒看她倆一眼,倒是專註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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