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在古時,同逶。
其本義是:彎曲而延綿不斷的樣子。
可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這個倭字就變成了倭人的代表詞。
而後,倭的意思也就發生了改變,變成了低矮之意。也許,是因為倭人個子矮的緣故?
楊守文實在想不明白,那粟田真人有何出眾之處!
張大年不禁有些緊張,看著楊守文,心裡暗自發苦。
自武則天登基以來,除了狄仁傑偶爾會與武則天當面頂撞之外,他再也沒有看到有人敢如此和武則天說話。這個楊守文……張大年有點擔心,武則天會暴跳如雷。
不過,出乎張大年的意料之外,武則天卻坐了下來。
她靠在龍椅上,閉上了一雙鳳目。
「青之啊,朕何嘗喜歡倭人?」
她彷彿是在呢喃自語,可說出來的內容,卻嚇了張大年一跳。
「朕輔佐先皇,歷經白江口之戰,對倭人習性,並非一無所知。
那些倭人,表面上越是謙恭有禮,實則就越是心懷叵測。當年劉德高自倭國返回,曾私下裡諫言,斷絕與倭人的聯繫,待時機成熟,便將之一舉平定。他言,倭人偽善,不可信之……在發動白江口之戰時,倭國舉國期待。白江口之戰結束後,倭人立刻就改變了姿態,對我使者極為謙卑,其國主甚至每日清晨向我使者請安。
可越如此,劉德高認為,倭人越發可怕!
或許百年之內,倭人成不得氣候。但若縱容其就學我國,早晚會成我心腹之患……」
百年?
楊守文深知,那倭禍是從何時出現。
倭人現在的根基太淺,根本不可能威脅到華夏。
但是,倭人卻極其堅韌,百年不可以,二百年如何?三百年如何?乃至更長時間。
在後世,倭人可以說是把『忍』字,學到了極致。
「陛下,既然……」
武則天抬起手,示意楊守文不必再說。
「今倭人派遣唐使來,意圖修復與大周的關係,同時還想要更改國名,以正國體。
四年前,你在長洲尋寶之後,曾諫言朕,要防備倭人。
朕並未忘卻……
可是,朕登基十載,勵精圖治。
這十年來,國泰民安,百姓雖算不得富庶,但比之貞觀,朕卻堅信,絕不遜色。可除此之外,朕似乎再無拿得出手的功績。這十年來,我邊塞屢遭戰亂,可謂是混亂不堪。朕有心征伐,奈何朝中掣肘,使得朕面對那些化外蠻夷,也常感無力。
朕,而今已決定把這江山還與李氏。
只待太子根基穩固,朕就會還政,從此不理國政。
只是,朕心裡不甘啊!朕雖是女人,但自認不遜色於太宗。甚至於在貞觀晚期,太宗幾乎已無力打理朝政,都是朕協助太宗批閱奏疏。可是,人言太宗,就言貞觀;而朕呢?十年辛苦,到頭來……青之,不是朕看重倭人,而是想留下一樁美談。」
武則天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可以說是推心置腹。
張大年暗地裡鬆了口氣,知道楊守文,已沒有了危險。
同時,他又覺得有一些可惜!
楊守文生的晚了!如果,如果他能早五年出生,也許而今的大周朝,會是另一個樣子。
在張大年的記憶里,武則天除了在狄仁傑過世的那天,曾這般真情流露之外,再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與人推心置腹。張大年跟隨武則天多年,早在武則天還是嬪妃,還不是皇后的時候,他就跟隨武則天的身邊。當然,那時候的張大年,也不過是一個小太監,而不是如今日這般,武則天身邊的心腹,擁有著無上的權力。
如果楊守文能早生五年,武則天或許會對他委以重任。
那樣的話,她在這皇位之上,也許就沒有那麼艱難了吧……
楊守文,卻沉默了!
良久,武則天睜開眼睛,看著楊守文道:「青之,你不是能說會道,為什麼不說話了?」
「陛下,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哈,當然是真話……到了朕這把年紀,難道還聽不得真話?」
「陛下,又何時開始在意那所謂的豐功偉績了?」
「嗯?」
「在臣的印象里,陛下雖承載了無數罵名,卻從未有過退縮。
想當初,先帝駕崩,太子無德,陛下頂著天下人的反對,把太子罷黜,並發配均州;而後,陛下又罷黜了相王,登上這九五之尊。還不是被天下人責罵,卻又如何?
那些人,責罵陛下牝雞司晨,辱罵陛下是一個女子,有何德能執掌江山?
但最終如何?
那些辱罵陛下的人,而今已成了冢中枯骨。天下的百姓,卻因陛下得以豐衣足食……我聽家父說,當年他最敬佩的就是陛下。不為陛下是皇后,也不為陛下得先帝寵愛,只為陛下敢為天下先的勇氣。
長孫無忌如何?褚遂良如何?王皇后如何?
那時候,多少人指責陛下,辱罵陛下,陛下渾不在意……哪怕是五年前默啜寇河北道時,也對陛下出言不遜,然則到最後,他還不是倉皇撤走,退回了塞外漠北?
為何陛下現在卻患得患失,一個小小的倭人,給不得陛下無上榮耀。有了他們的朝貢,那些人會視為理所當然;沒有他們的朝貢,那些人也無法指摘……既然如此,陛下明明厭惡倭人,卻為何違背本心,予以他們恩寵呢?臣,真的非常失望。」
武則天的臉色再次發生了變化,眸光變得森然。
不過這一次,張大年卻沒有再去擔心。
只是覺得可笑:這小傢伙,可真真是膽大包天!
「你失望什麼?」
「臣失望,未曾見到那個一往無前,無所畏懼的陛下,而今只見到,垂垂老朽,一心思慮身後事,畏首畏尾,甚至連倭人都要去討好的老女人……臣,真的失望。」
「大膽!」
「放肆!」
上官婉兒這時候正好走進了大殿,聽到了楊守文的話,嚇得面無人色。
她立刻上前,走到了楊守文身邊,抬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楊守文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張大年本來不甚在意,也不禁厲聲怒斥。
「楊守文,你好大的膽子,誰給你這般膽氣,讓你如此評論陛下?」
上官婉兒是真的惶恐了!
她很擔心,楊守文那句話,會徹底激怒了武則天。
但武則天,卻笑了。
「婉兒,住手,是朕讓他說話。」
說著,她緩緩站起身,繞過龍案,站在了丹陛上,居高臨下俯視楊守文。
「青之,你站起來吧。」
「陛下,青之年幼,說話沒有分寸,還請陛下恕罪。」
「婉兒,朕看你真的是……還沒有嫁給那楊文宣,便一門心思的維護他楊文宣的種。」
上官婉兒聞聽,臉騰地一下子紅了。
她偷眼打量,發現武則天似乎並沒有生氣,臉上的笑容更格外燦爛。
難道,她真的不生氣嗎?
上官婉兒怯生生退到了一旁,同時又偷偷看了楊守文一眼。
這個小混蛋,就不能安生一點嗎?早知道,當初我就該跟隨大兄一起走,去北庭……眼不見心不煩,省的要為這個小混蛋整日里擔驚受怕。但願,他別再說出什麼過火的話了。
楊守文並沒有站起來,依舊匍匐在地。
呼—
武則天長出一口氣,在丹陛上踱步。
她一邊走,一邊彷彿自言自語道:「老女人,老女人……青之,你可知道,朕有生以來,你是第一個敢這麼稱呼我的人。你父親說的不錯,你果然是個膽大包天的小混蛋。」
「謝陛下誇讚。」
「哈哈哈,是啊,朕的確是在誇讚你。
因為若非你說,朕幾乎忘記了,朕當年一路走來,經歷了多少腥風血雨?那時候的朕,從未考慮過身後事,更無所畏懼。哪怕強橫若長孫無忌,朕不懼之;當年百官反對,朕不懼之;哪怕宗室紛紛起兵,要殺朕,朕亦不懼……何以而今,卻又畏手畏腳?」
上官婉兒和張大年,連大氣都不敢喘。
楊守文的心,更砰砰直跳,後背早已被冷汗打濕。
他其實也是在賭!
在他的記憶里,武則天絕不是那種會在乎別人評價的女人。
她故去之後,只留下了一塊無字碑,任後世人評價。這種氣魄,在楊守文看來,不愧她為自己取得『武瞾』之名。日月當空,無所顧忌,又何需來粉飾自家顏面?
武則天突然停下了腳步,站在了丹陛之上。
她負手,抬頭,發出幽幽一聲嘆息。
「朕,也許真的是老了。」
說完,她一擺手,輕聲道:「青之,你起來吧。」
「謝陛下。」
楊守文慢慢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