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四十五章 威靈頓(二)

雖然這種笑聲當中決不存在寬容或者友好,但是在威靈頓公爵的大笑聲當中,夏爾突然感覺原本橫亘在兩個人之間的鴻溝

「我原本以為您對我們的成見要更加深一些。」夏爾微微鬆了口氣,然後再度向他躬身致意。

「我對任何人都不抱成見,反正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得所有人都已經快忘了它。」公爵輕輕擺了擺他那已經布滿了褶皺的右手,「再說了,如果不列顛需要對之前的敵人抱有成見的話,我們在全世界都找不到人可以做朋友了。」

也許是發自內心的感嘆,似乎讓他更加顯得蒼老了,也讓那種傲慢凌厲的氣勢衰減了下來。公爵看著前方的虛空,似乎是在感嘆自己已經將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沒錯,他自己也知道,他就要成為一個時代最後的終止符了——而且未必有多少人為此感到遺憾和失落。

「即使再過一百年,甚至兩百年,您的勛績也絕不會被人遺忘。」夏爾發自內心地再度恭維了一句,「哪怕是法國人,也覺得您是不列顛的偉人。」

「恐怕不會有很多法國人這麼想。」公爵少許的惆悵很快就消失不見了,那種譏諷的表情再度讓他顯得卓有神采,彷彿是想要用這種方式來展示自己的精力一樣,「據我所知,大多數法國人都認為我只是運氣好,如果稍微上帝開開眼,我的腦袋大概已經被老近衛軍踩成渣滓了……」

在公爵如此的嘲諷下,夏爾不由得有些尷尬了。

因為他說得是實話,在法國,確實有不少人對滑鐵盧戰役的失敗很不服氣,認為威靈頓只是靠著運氣才擊敗了皇帝——不僅僅是一般人這麼想,就連許多歷史學家和文學家都是如此。

梯也爾在自己的歷史著作是如此說的,雨果在《悲慘世界》裡面甚至無視戰史事實,誇大了英軍損失和崩潰的程度。

出於民族主義的自尊心角度而言,這種不服氣的心態倒是非常正常的。甚至還是值得鼓勵的。只不過夏爾並沒有同他們分享這種民族主義自尊心,所以明明是比他們更加「又紅又專」的波拿巴黨人,他卻可以毫不介意、並且實事求是地表示對公爵的尊崇,誇讚對方的功勛——當然。在路易·波拿巴面前,他就不會如此表現了。

「在法國確實有一些人這麼想,我想您也能夠理解他們的動機。不過,我認為,這種表現是毫無必要的。無視現實甚至比失敗更加可怕。」夏爾為了避免既不像是在貶損法國人,又十足地表現出對公爵的尊敬,因此顯得字斟句酌,「您表現出了非凡的機智和鎮定,您的士兵展示了令人驚嘆的勇氣和毅力,因此您贏了。在一場決定命運的戰鬥當中,如果沒有這些東西,上帝的眷顧從來不會降臨。我是波拿巴黨人,我尊崇皇帝,但是我承認法蘭西在滑鐵盧那無可挽回的失敗。並且願意為她重新站起來而努力。」

在夏爾如此表述的時候,公爵一直都在看著他,好像是在判斷這個年輕人的誠意似的。

直到最後,他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以此來表示。

「不管怎麼說,至少您有上流人該有的風度,而且還能夠明白事理,現在的小傢伙們,哪怕能做到以上兩點的都少得可憐了。看來……我畢竟倒也可以對今後的歐洲有些期待。」然後,彷彿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公爵微微皺了皺眉頭,「您今天就打算回去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想從您這兒得到更多的教益。」夏爾微笑著回答。

「如果您花了半天的時間趕路,卻只能得到一兩個小時的施捨的話。未免也顯得我太過不近人情了……」公爵冷淡地笑了起來,「既然您已經得到了我的接見,那麼您會在我這裡得到一個過得去的接待的,小傢伙。正好,晚上我還有另外一位客人還要過來拜訪,您可以到明天再離開。當然了。如果您要是有別的安排的話……」

「我完全按照您的日程安排來辦。」夏爾連忙回答。

「我想您不會為此感到失望的。」在房間內晦暗不清的光線下,公爵的笑容顯得有些古怪,好像是在期待著什麼一樣,這不由得讓夏爾微微感到有些好奇。

「既然你是從法國來的,那麼我倒有件事想要問問你。」還沒有等夏爾開始問個究竟,公爵就突然轉移開了話題。

「哦,您儘管問吧。」夏爾點了點頭。

「蘇爾特現在怎麼樣了?」公爵威嚴而又布滿皺紋的臉上,突然閃現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我聽說他最近好像重病纏身?」

「是的,您沒有說錯,最近他的身體確實不太好。」夏爾點了點頭,老實地承認了對方的質問——他本來就沒有必要為了這種事對公爵撒謊。「醫生說,他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了……這確實讓人有些悲傷。」

「哈哈哈哈,他被我打了一輩子,結果就連活也活不過我!」

當聽到夏爾的這句話之後,公爵並沒有顯得有什麼哀傷或者惆悵,反倒是笑容愈發濃厚了,那種標誌性、極為尖刻的嘲諷冷笑,甚至讓夏爾都為蘇爾特感覺有些叫屈。

對於一位老人來說,聽到一位老對手會死在自己之前,恐怕都會如此表現吧。

在西班牙半島戰爭當中,他帶著英葡聯軍,經常是在裝備和兵力居於下風的情況下屢次擊敗法軍,幾位法軍著名將領,包括朱諾、馬塞納元帥和蘇爾特在內,都成為了他的手下敗將。

那是他一生中除了滑鐵盧這個頂峰之外,最為光輝的勛績。

然而,在歷史上,雖然蘇爾特於1851年死去,死於威靈頓公爵之前,但是公爵也只是多活了一年而已——在明年,夏爾面前的這位老人也將蒙受上帝的召喚,帶著他的一生傳奇、功勛、榮譽乃至歷史本身,回歸於黃土當中了。

不過,夏爾當然不至於同這個老人說起這麼掃興的東西了。

彷彿是看出了夏爾的尷尬似的。老人惡作劇一般地笑了很久,直到最後,他才稍微有些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不過,說老實話。蘇爾特是個很不錯的人,我們雖然曾經不共戴天,但是畢竟只是因為立場而已。結果倒是令人掃興,時間將把我們一同抹消了,最後讓你們這群小傢伙來主宰兩個偉大的國家。」

在拿破崙戰爭之後。兩位統帥、公爵,拿破崙之後最強有力的軍人政治家,都沒有就此從歷史舞台上消失,反而繼續在強烈地影響著整個歐洲。在30年代,他們兩個各自在英法掌權,結果那時候卻是英法關係極好的時段之一。

他們兩個除了彼此間的蔑視和憎恨之外,說到底,在內心深處恐怕是有些惺惺相惜的吧。

即使英雄已經不在了,我們仍舊會為守護他們的事業而努力。」夏爾恭敬地回答,「蘇爾特元帥贊同英國和法國之間的和解。他也希望我們繼續努力維護這種和解——而且,無疑地,我們自然希望堅持這種和解。」

「是啊,和解,我們要的只是這個。」公爵點了點頭,然後嘆了口氣,「不列顛和法蘭西之間流的血已經夠多了,如果可以不再彼此廝殺的話,那確實是一件很好的事——只要你們能夠懂得和解的寶貴,那麼我們也會同樣以和解來回報。至於你們到底是怎麼想的,不列顛不在乎這一點,其實我也不在乎。對了,他們有沒有同您談到戰爭?」

「戰爭?」夏爾有些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和首相的談話袒露出來。

作為英國之前的決策者之一,他想必也不會對英國已經決意以最後手段阻止俄國人擴張勢力的決定一點都不知道吧。

「算了吧,不必說了,還能是什麼呢?你們都喜歡戰爭,因為自己不用上戰場。不管是這邊的還是那邊的,如果沒有人阻攔的話。你們甚至恨不得把整個天邊都給燒起來。」還沒有等夏爾回答,彷彿是從夏爾的表情里看出什麼似的,公爵冷笑著。「在你們這些小傢伙眼裡,戰爭還能是什麼呢?」

「我們當然不喜歡戰爭,但是如果不得不戰鬥的話,當然也只能鼓起勇氣來迎戰了。」夏爾欠了欠身,然後淡然回答。「如果英國和法國攜起手來的話,我相信此時此刻,地球上是沒有任何一股力量能夠和它來抗衡的——不管是在歐洲還是在其他地方。所以,在戰爭當中,我們自然可以追逐到光榮。」

以及,支配他人和他國的權力。

「哦,光榮!夢想!你們當然可以這樣大放厥詞了!你們沒有見過滿地的淋漓鮮血,厚得好像能將大地都染個通紅;你們沒有見過斷臂殘肢,傷者在極度痛苦當中哀嚎,卻只能無助地走向死神的懷抱;你們更加沒有見過屍橫遍野的恐怖,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死人,一點也分不出誰是英國人誰是法國人……你們這些小傢伙,什麼都沒有見過,你們當然可以唱高調,反正你們只需要看著別人去死!」公爵突然冷笑了起來,彷彿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他的眼睛裡閃耀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光彩,「聽著,我從軍的生涯比和你的許多同黨的年紀都要大,我比現在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有資格斷言,在戰爭當中,人既找不到夢想,也看不到光榮——那都是騙小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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