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三章 導師(三)

「如果方便的話,您也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馬克思博士的反將一軍,讓夏爾微微地怔了一下。

片刻之後,他馬上又平靜了過來。

這位導師主動來我問題了,有趣,有趣!

「沒關係,您儘管問吧。」他微微笑著,這是他發自內心的笑容,「只要我能夠回答,我知無不答。」

「很好。」博士微微頷首,然後抬起頭來,用那種頗為玩味地眼神看著夏爾。「t先生,您不願意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我也能夠理解您。但是,既然您能夠這麼快就得知到政府內部的決定,知道他們即將把我流放出法國,那麼,您肯定是跟政府有一些關係的吧?」

接著,他擺了擺手,作出了一個叫夏爾放心的手勢,「您放心吧,我無意對您追根溯源,您既然想要保密我會遵從您的意願的。我真正想要問您的問題是,既然您如此接近政府,那麼您對如今的法蘭西總統路易·波拿巴先生是怎麼看的?」

怎麼是這個問題?夏爾有些吃驚。

他沉默了,在思索應該怎麼回答。

「如果您感覺不方便的話,我們可以說些別的。」博士頗為體貼地補充了一句。

夏爾仍舊沉默著,片刻之後他才回答。

「不,這不是什麼需要迴避的問題。我只是在思考應當怎麼回答而已……在我看來,這個人很複雜。十分複雜……」

「哦?」

又沉默了片刻之後,夏爾終於開了口了。「他是一個十分矛盾的人,我們能夠在他身上看到兩個人。他既聰明也愚昧。既勇敢也膽怯,既是強者也是弱者,既有遠見又頗為短視……總之,如果我們仔細觀察的話,他可以說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代表人物之一,我們不就是身處於一個進步與反動交織的時代嗎?他既知道新時代需要什麼,又忍不住對舊時代的光輝抱有眷戀。他的一隻腳踏進了新時代而另一隻腳卻又停留在舊時代。所以,從很多方面來看,他都是一個矛盾而又混亂的人。當然。在大多數時刻,他還是十分清醒的。」

「您說得好像很玄妙,但是卻又意外地精確。」仔細聽夏爾說完了之後,博士有些意外地看了夏爾一眼。好像在揣度這個人到底是誰似的。

然後。他又失笑了起來,「同時,您還狡猾地避過了我真正的問題,實際上什麼也沒有回答。我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您會這樣謹慎,但是這個回答已經是對那個人很好的描述了。」

夏爾同樣微笑以對,不再多說。

「那麼,我再為您補充一句吧。」馬克思博士突然加大了音量,「在我看來。路易·波拿巴既是一個可憐蟲,也是一個狡猾的陰謀家。在他的眼裡可不僅僅只有共和國總統而已,帝國皇位才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我很驚奇,在法國竟然還沒有多少人發覺這一點。」

「也許很多人已經發現了。」夏爾低聲回答。

「是的,也許很多人已經發現了,但是他們也沒有設法去阻止,或者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去阻止——而原本,他們不是應該阻止的嗎?」馬克思博士搖了搖頭,「如果真的讓路易·波拿巴得償所願,那麼這將是整個世紀最為可怕的笑話,如果登上帝位的是拿破崙,那還好說,他是超越時代的英雄。可是……準備上去的卻是這個侄子,一個可笑的模仿者!如果他能夠上台,那隻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法蘭西已經淪落到平庸時代了,一個曾經偉大的民族已經失去了她曾經的榮光,以至於需要拉出一個演員和騙子來充數!」

接著,博士微微嘆了口氣,「一想到這裡,我就不禁要為這個國家而擔憂,她曾經是多麼光輝和偉大啊!如今卻要被一個騙子和他的小丑們帶到何方呢?她的偉大,會被這個騙子抹消掉多少呢?」

聽到了馬克思博士的嘆息之後,夏爾並沒有因為被他歸入了「小丑們」之一而感到生氣,他只是感到忍俊不禁,幾乎就要失聲笑了出來。

在馬克思博士的所有政見當中,有關於路易·波拿巴和他的帝國的那些,看起來是最令人忍俊不禁的。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對拿破崙三世十分看不起,並且認為他只是僥倖爬到那個位置的可憐蟲而已,他的施政一無是處,他的帝國也毫無建樹,對法國的進步完全起著有害的反面作用,除了抹消了法國的榮光外沒有給法蘭西帶來任何東西。

在後來流亡到英格蘭之後,從路易·波拿巴加冕稱帝的那一刻起,他為報紙寫的評論中,所有有關於法國的那些,都是差不多是一個調調:法蘭西(第二帝國)正在崩潰,即將崩潰,已經崩潰,路易·波拿巴的戲已經演穿了,就快要退場了。

好在,在他把這個調調喊了差不多20年之後,法蘭西第二帝國終於在普魯士人的鐵蹄下崩潰了,路易·波拿巴總算在他臨死前的第三年黯然下台離開了法國,終於倒也沒有讓他的預言失准。

當然,他沒有興趣為路易·波拿巴先生的歷史定位問題再與這位哲人爭吵一番了,所以他只是輕輕地為自己的老闆說了一句話,「我個人認為,他也沒有那麼糟糕。」

「等到未來,您就會發覺他有多糟糕的!」馬克思博士不再嘆息,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似乎是不滿於夏爾的麻木似的,「而到時候,你們法國人就將追悔莫及!你們因為自己的沉默,而把國家奉送到了一個騙子和他的同夥們手裡,到時候他們就會因為你們的沉默而給這個國家帶來無窮的禍端,您等著看吧。」

這個騙子的一個團伙。此刻就坐在您的面前,正心平氣和地和您聊著天——夏爾當然不會將這句話說出口了。

「這個騙子未來將給法國帶來什麼,我們都可以拭目以待。也許更好,也許更加糟糕,沒關係,我們都能看得到。而他的那些小丑們,也終究會被人看了個通透,我們終究能夠好好審閱他們一番的。」夏爾冷靜地回答,「而現在。我更加擔心的是,您之後會經歷些什麼……」

馬克思博士微微皺了皺眉頭。「您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法國政府除了驅逐我之外還打算再做些什麼嗎?」

「不,據我了解。它不打算做些什麼了。」夏爾搖了搖頭,然後頗為冷靜地看著博士,「但是,即使它什麼都不做。生活的窘迫也會將重擔壓到您的身上。」

「您是什麼意思?」

「情況不是已經很明顯了嗎?博士。我不認為您會看不到。」夏爾仍舊看著博士,不帶任何感情地冷靜敘述著,「普魯士已經驅逐了您,比利時已經驅逐了您,法國也已經驅逐了您,您接下來還能去哪兒呢?俄國?不,那是一個蠻荒之地;荷蘭?那裡同樣會驅逐您,看上去您也許應該去英國。但是無論您去哪裡,您都要在一個完全不熟悉的環境下生活……並且要想辦法養活您的一家子。我說得不對嗎?」

在這段頗為尖刻的話面前,即使是馬克思博士,也沒有了剛才的凌厲。也對,任何一個哲學家,談到這個東西的時候都總會有些躊躇。「這個問題我會考慮的。」

「博士,我們要談的東西看上去非常庸俗,但是卻沒有人能夠逃得過它的羅網,那東西就是金錢。」夏爾繼續說了下去,「您現在還有多少錢呢?夠用嗎?足以支撐您不斷被流放、以及流放後在異國他鄉的生活嗎?如果沒有錢,您怎麼養活您的家人呢?」

「我們總能夠想辦法的。」也許是因為被夏爾擊中要害了,博士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痛苦。他自己受苦也許並沒有什麼,但是妻兒跟著受苦的話,那種感覺會讓任何一個成年人痛苦萬分。

「辦法能有多少呢?英國人可不是什麼慈善家,相反倒是出了名的吝嗇,再說了,即使您去了那裡,普魯士的使館人員就不會暗中盯住您了嗎?才怪!」夏爾的臉上慢慢地出現了一絲微笑,這當然不是出於嘲諷了,「博士,我只知道一個道理,餓死的哲學家不是好的哲學家。哪怕您並不在乎名利,也應該不至於喜歡一貧如洗的生活吧?」

在夏爾如此尖刻的話之下,馬克思博士難得地有些頹然了。

「如果這是必須的代價,我也只能默然接受下來,我並不會因此而後悔,先生。」片刻之後他才回答。

「不,沒有什麼必須,我才不相信這個呢!」夏爾又搖了搖頭,然後,他從衣兜里一張期票,「我打算把這個奉送給您,這樣您就不至於面臨到我所說的這種困境了,不是嗎?」

博士看到了期票之後,臉上一僵,接著又閃現出了怒色。

「您把我當成什麼了?」

「我把您當成了一個我可以幫助的人。」夏爾冷靜地回答,「我相信我沒有看錯。」

這上面的數目夠他去倫敦後暫時支用,但是又不至於讓他喪失繼續做學術的興趣。

「我不需要接受來歷不明的資助,先生。」博士頗為惱怒地看著他。

「然後您就打算讓您的妻子和孩子跟著您吃苦,為了幫助您保住您的清高?」夏爾頗為嘲弄地笑了起來,「哦,這是何等的高尚啊!」

博士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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