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9章 霸王別姬(上)

時令已經近了端午,但是京城裡,卻絲毫沒有半點節日的氣氛。街上行人,全都神色匆匆,短暫寒暄幾句,就快步疾行,目標基本都是大柵欄附近的珠寶市,新開張營業的正元銀行。

京師規矩,三大節是結帳的日子,可是這回是例外,即使是有名愛財的山西老客,這時候也顧不上找主顧要債,還是先到正元那排隊要緊。話說回來,現在主顧倒是願意結帳,可是那共交票,它也不值錢不是?

魯票兌換共交票的工作已經開始,正元銀行外每天都排著長長的隊伍,雖然兌換要打六折,但總比變成廢紙來的好。何況按票面打六折,在眼下的鈔票行情,實際還是看漲。

富態的掌柜,一邊用雪紡手絹擦去額頭汗水,一邊用煙袋比戳著夥計「你找沒找著熟人啊?這是山東人開的錢莊,得找山東的關係。找找東興樓,那是做魯菜的大館子,東家李連英跟山東趙冠帥有交情,看看,能不能把咱給安排安排。你看現在,咱都快排到得勝門了,今天還能輪到咱兌票子么?這要是耽擱了時間,蔡鋒打進來,那咱的錢就都完了。」

伶俐的夥計一把按住東家的嘴,警惕的四下看看「我說東家,您快饒命吧,再著急,也得要命啊。就您這話,要是讓軍警稽查處聽見,那就什麼都甭兌了,直接槍斃。」

「別害怕,軍警稽查處的,也在那排隊換錢呢。這錢莊門子硬,門口維持秩序的,都是山東大兵。那些人連東洋人都打敗過,害怕軍警稽查處?那幫人平時都牛氣沖沖的,誰也不在乎,真遇到茬子,立刻就慫。這錢莊開張那天,那是一堆洋記者照相,領事到場祝賀,雷震冬也就當一碎催。你琢磨吧,連雷震冬都是碎催了,他手下的那幫小碎催,還敢在這炸刺?再說,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這幫孫子還敢抓人?連他們的主子都快保不住了,他們夾著尾巴做人都來不及,哪還敢像以前似的作惡?」

說話的,是幾個頭頂紅結子瓜皮帽,身穿長袍馬褂,戴茶晶眼鏡,留著髮辮的老人。一手拿著宜興產的紫砂茶壺,另一手擎著鳥籠子,好整以暇,不慌不忙,似乎絲毫不擔心自己能否排的上兌換。

商人一望而知,這幾位都是前金遺老,不是宗室,就是大臣,說不定在頭些年,就是哪一部的堂官司官,甚至是翰林。不敢得罪,連忙給幾人打個千,「幾位老爺子,看您這意思是不著急,是不是您有路子?要是有的話,麻煩您給指點指點,小的開染坊的,到時候少不了您幾位的孝敬。」

「嗨,你這小買賣的,誰還在乎你這點孝敬啊?」一個老人得意的一舉鳥籠子「看見沒有,就我這八哥,就頂你半拉買賣信不信?我啊,不是來換錢的。我的家當,都在宗室基金里呢,到時候山東按月給我匯息錢,都是真正的銀子,壓根就不使這亂臣賊子的破紙片子,我著什麼急啊。我上這來,壓根就不是排隊。」

「那您這是?」

「就為了看樂。就看看你們是怎麼排隊怎麼著急的,再看看猴頭的江山,是怎麼完蛋的。看這個,比看逍遙津可解恨多了,那伏後與曹操,為仇作對……」

掌柜的見老人哼起了京劇,心裡暗自問候了一番對方女性尊長,又賠著小心,掃聽道:「幾位,您跟山東有交情?那能不能給說說,讓我們這往前提提?咱是小本經營,積攢點家當不易,可比不了您幾位家大業大。」

「別急,沒事。」另一個老人略微持重一些,咳嗽兩聲,開口道:「你們別害怕,正元是趙冠帥的產業,他山東有錢,不會吃倒帳。既然答應了給你們兌錢,保證兌的出來。這場仗,我看著,是快打完了。」

「真的?您快跟我說說,這是怎麼個意思。」商人叫過學徒「快去買二斤點心,孝敬這幾位老爺子。」

「我吃你點心幹什麼?就這的點心,也就夠喂鳥的。」老者得意的一揚頭「我跟你說,我跟陸軍部,不過交情。可是這事,很容易猜的出來。這仗是為著猴頭打的,猴頭一完,你們說,這仗還能不能打的起來?你看,這頭兩天就出了告示了,君主立憲制要廢,要恢複共合。早幹什麼去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前後折騰不到一百天,就又還回去,這不吃飽了撐的么?這說明什麼?說明猴頭撐不住了,乖乖認慫,跟人家服軟了。他也不看看,他們家祖墳有沒有這個風水,憑什麼當皇上?要說當皇上,那也得是紫禁城裡那位真龍天子,他才是天命之主,就憑猴頭,他也配!他那個體格,嘿嘿,真應了那句話,風中燭,瓦上霜,說話就完。依我看啊,罷兵就這一半天的工夫。」

洪憲王朝集北洋之力,且挾勝東洋之餘威,看上去天下無敵,忽然玉山傾頹,在不可思議間,即宣告終結。正府正式出了文告,君主立憲制尚未成熟,正府將恢複共合制,重開國會,雖然四川的戰局表面看來依舊在僵持,但是從局勢看,勝負已經明了。

在蔡鋒以三千飢兵舉義之初,任誰也不會相信,以雲貴而敵中原,竟然最終勝利的,會是蔡鋒。共合軍的十八星旗,大有烽火燎原之勢,而洪憲皇帝的身體,也成了京中百姓私下裡,最愛談的話題之一。

商人小心問道:「老爺子,您受累給說說,那位……他的體格是怎麼個意思?」

老人將鳥籠掛在身旁樹梢上,騰出的手,捋著自己銀白色鬍鬚,搖頭晃腦道:「京城大學堂的教授蔣夢麒,他有個同鄉姓郭,精研易經,人稱郭神仙。他給猴頭算過了,癩蛤蟆難過五月天。端午是收五毒的日子,他啊,怕是吃不上粽子了!」

居任堂,已是一按愁雲慘霧,來自各省的女官,皆是愁雲滿面,有幾個女官的眼睛已經哭的紅腫。隨著湯鑄新獨立消息傳來,這劑二陳湯的最後一味葯,終於成功擊倒了洪憲皇帝。不需要名醫診斷,宮裡的人心裡都有數,皇帝的大限不會遠了。

沒人張羅著粽子,也沒人想過,該怎麼慶賀這個節日。樹倒猢猻散,在這棵大樹下乘涼的人,現在都為自己的生計所擔心。

一向自詡有大將風度的梁士怡,此時卻已經急的如同熱鍋螞蟻。共交兩行的票子,雖然由魯票接盤,但是兩行的儲備金,也被魯軍強行提走。他想用那筆銀元補虧空的算盤落空,眼看兩行不但保不住,未來的債務,還可能由自己承擔,就急的熱汗直流。

袁克雲礙著父親在樓上,不好發脾氣,但是他那雙血紅的眼睛朝誰一瞪,准能嚇誰個半死。袁克寬、郭世五兩位總管,行動上越發的小心,總怕哪步走錯,招了大爺的反感。但是出來進去時,目光總是有意無意的,在博古架上轉來轉去,似乎在盤算著什麼。

袁克寬小心的走到袁克雲身邊,壓低聲音道:「徐菊老那邊,已經派人去請了。段總里那……說是要忙重開國會的事,晚一點過來。還有,他問既然恢複共合,大元帥統率辦事處,還保留不保留?」

「放……」袁克雲剛剛提高了嗓門,又馬上自省,重新壓了下去「放他娘的P!大元帥統率辦事處,跟帝制有什麼關係?不當皇上,連大元帥也得辭了?告訴他,愛來不來,只要老爺子活著,這兵權就沒他的事!」

他四下看看,又問道:「寒雲呢?」

「回大爺的示,還在雁翅樓呢。」

「嘿,這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思在自己那屋……算了,現在顧不上他。趕緊著催催菊老,這事沒他不行!」

沈金英在居任堂親侍湯藥,雁翅樓內,就只剩袁寒雲與小桃紅兩個。趙冠侯救了小阿鳳,加上自己戀人喪命於亂軍之中,小桃紅下堂之意也打消了,重新回到雁翅樓里住。袁寒雲的性子不惡,本身又是個一等一的才子,小桃紅與他雖然算不上志同道合,但是勉強也能相處。

尤其如今,王孫落魄,公子遭難,看著往日倚馬斜橋的濁世佳公子,現在一副乜獃獃發愣的模樣,小桃紅不免想起戲台里那些落難的王孫,自己若是此時棄他而去,不成了勢利眼?

觸景生情,她竟是把自己比成了戲台上那些有情有義的豐臣俠紀,只為著全一份故交,也得留下來伺候著這袁二公子。一改往日冷若冰霜的模樣,柔聲細語安慰道:「二爺,您也別太難過,人生老病死都難避免,再說皇帝洪福齊天,說不定這關可以過。」

袁寒雲看著玻璃窗外,並未看身旁佳人,自言自語「來不及了……那幅快雪時晴貼,不知道能不能臨完……」

小桃紅一陣氣結,原來這位爺惦記的不是老爹的性命,而是字帖。不過既要做俠紀,總要有個胸襟,只好強自把氣壓住,與他沒話找話。順著袁寒雲目光看過去,卻見遠方煙柱衝天,黑煙滾滾,便問道:「二爺,那是怎麼回事?該不是走水了?這可得趕緊著救,這邊都是木頭房子,過火快,一把火就完。」

「是燒龍袍呢。」袁寒雲倒很淡定「湯鑄新也反了,這個帝制維持不住,已經宣布回歸共合體制。龍椅啊,龍袍啊,全套儀仗鹵薄,都得燒。可惜了,幾百萬置辦的東西,都燒了。你說,這像不像燒丟紙?」

前金時代,皇帝死時,將其御用的冠服器物,一律焚燒,名為小丟紙。現在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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