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狼與羊(下)

李銅錘的哭聲,如同魔咒,在耳邊逡巡不去。擔心再遇到同鄉,也擔心再有人找自己幫忙,沒有了心思巡邏,楊玉竹的坐騎離開隊伍,徑直返回珍珠泉的將軍府。

剛剛走進後門,迎面就看到劉佩萱似笑非笑的在看著她。兩人的關係,一如兩年之前,從親如姐妹變成勢同水火。劉佩萱目前還只是個秘書,沒有名分,也沒有生下孩子。

但靠著陝西的情分外加秘書朝夕不離,終究可以吃一些殘羹剩飯,像是修河工時,她不辭辛苦守在工地上,回報就是得到陪床的機會。自認比借宿家中,只能算女保鏢的楊玉竹高一等,冷冷的看著後者「什麼樣的爹,就生什麼樣的種!大的是土匪,小的依舊是賊種!」

「我不想吵架。」楊玉竹搖搖頭,想要走過去,劉佩萱卻不依不饒的攔住路「你的賤種,今天打哭了寶慈少爺。十格格很生氣,非常生氣!」

「怎麼會這樣?我的兒子在哪!」楊玉竹出手如電,一把扣住了劉佩萱的肩膀。後者全無懼意,反倒是挑釁似的看著她。

「哦?原來兒子是個賊,娘也是個賊。來啊,打我啊,最好打死我,然後看大帥會不會放過你!你兒子,在十格格房裡,至於會怎麼樣……天知道」

楊玉竹用力一推,劉佩萱就摔在了地上,足尖點地,燕子抄水,向著毓卿的房裡衝過去。可是剛走出不遠,迎面,楊翠玉已經走過來,攔住了路。

「好好說話,動手打人成什麼樣子,要是讓冠侯知道,一準不高興。咱們內宅的規矩第一條,不許打人,你忘了?再說跑那麼快乾什麼,又不是去救火。你這樣闖到十主子房裡,不挨罵才怪,走我帶你過去。」

雖然不是正室,但是翠玉終究是姨太太,比起楊玉竹,依舊有著絕對的優勢。楊玉竹也意識到自己的鹵莽,但比起自身可能受的懲罰,她更擔心的是兒子的安危。

自陝入魯,兩年時間裡,陝軍的俘虜,經過苦役,挑選,淘汰。數萬俘虜中,留下來從軍的佔了五成。另外有大批的陝西移民,農家子弟進入軍隊,以保安團、屯墾團的名義駐守地方,實際兵力數字,最少也有一個整師。

楊九娃、孫鵬舉、王飛虎、商震……一批出身陝西的軍官,經過山東武備學堂的培訓,成長為魯軍的領兵軍官,在魯軍中自成一派,稱為陝系。其中又分為刀客系和官府系兩個小山頭。

作為陝系的頭領人物,楊玉竹的處境,實際更尷尬。因為有著殺夫之仇,她知道,不管是趙冠侯還是十格格,對自己都有所防範。即便是那位內宅里公認的蘇菩薩,實際對自己也是有所戒備。

身邊的女兵,就有那位前金皇族安排的耳目,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中。稍有異動,可能就要面臨不測。她自己倒是無所謂,但是兒子……這是她的全部,就算搭上性命,她也要保全愛子無恙。

為了避免嫌疑,她故意與陝系軍官保持距離,就連部下想要看看小少爺,她也一律擋駕。畢竟這個孩子的身份比較特殊,萬一有人尊奉他為首領,企圖在魯軍里搞分裂,第一個死的,一定是這個無辜的孩童。

人在異鄉,既聽不到鄉音,又與鄉親斷絕聯繫,唯一的親人,就是這個小生命。按照約定,他得以姓郭,名字則是趙冠侯取的,念祖。雖然趙冠侯表現的很大方,對這個孩子也頗為關照,但是楊玉竹卻知他有的是殺人殺的天經地義的手段。尤其一個孩子,孱弱的生命如同精美的瓷器,稍不留神,就會摔個粉碎。無數次午夜夢回,汗濕衣衫,都夢到孩子橫遭不測。

這兩年時間裡,她到山東女子學堂讀過書,也知道,這種身份的孩子,被人所忌,乃至橫死者不知凡幾。自己雖然竭盡所能,但是力量還是太渺小了。

她雖然有滿身武藝,可此時,卻覺得是那樣的無助與彷徨,手腳發軟,心狂跳不止。生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以及十格格誠心誠意的道歉。

翠玉拉著她的手,安慰著「小孩子打架,常有的事。我的添福,也常被敬慈弄哭,也被他那兩個姐姐欺負,看到那個鐵勒姑娘,更是嚇的往我懷裡躲,這都不算什麼。我們都是做娘的,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你放心,格格那也是個講理的人。」

等來到毓卿的房間,隔著屏風,就能聽到小孩子咯咯的笑聲,以及毓卿的聲音「好兒子,說,媽媽好不好?」

「好……媽媽好……」

聽到熟悉的聲音,楊玉竹長出了一口氣,這是自己兒子的聲音。內宅里幾位太太,都是他的乾娘,他喊所有人媽媽,這倒不奇怪。只要十格格不生氣……一切都好。可隨即,就聽到毓卿又問道:「媽媽好,那誰壞呢?說對了,媽媽給你糖吃。」

「郭劍……郭劍壞……」郭念祖奶聲奶氣的說著,接著就換來了毓卿一陣誇獎。玉竹的眼睛裡一陣酸楚,拚命的控制著眼淚,不讓它落下來。翠玉咳嗽兩聲,毓卿對外面喊道:「進來吧,都是女人怕什麼。」

房間里,寶慈在搖車裡瞪大眼睛看著媽媽,不時的發出焦急的喊聲,嫉妒於另一個小傢伙,奪走了本該自己獨享的母愛。念祖被十格格抱在懷裡,沒心沒肺的大笑著,與十格格很親。

毓卿手上,帶著赤金製成的甲套,這東西可以用來批奏摺,鋒利的尖端可以輕鬆劃破幾層厚宣紙。看著那鋒利的指尖,輕輕拂過兒子的嬌嫩的肌膚,楊玉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縮緊。對方只要一個失手,下一刻……她只覺得身上的血液凝固了,連動都不敢動。

武藝超群的秦川俠女,雙膝搶地,跪在地上,摘下頭上的帽子給毓卿磕著響頭「十格格,我錯了……我教子無方,不該冒犯少爺……」

毓卿逗著念祖,兩人玩的很歡,過了幾分鐘之後,似乎才注意到楊玉竹,連忙道:「你這是幹什麼?翠玉,把孩子接過去。你說說,我跟他玩的太歡了,沒注意你鬧這一出。趕緊起來說話,要是讓額駙看見,以為我欺負你呢,非跟我急不可,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念祖被交到翠玉懷裡,十格格做個手勢,翠玉知趣的抱著孩子出去。毓卿拉著楊玉竹坐到床邊,輕輕拍著她的手。「小孩子打架,你也值當嚇成這樣?總歸是寶慈沒用,哥哥打不過弟弟,被打哭了活該!大家一家人,打架算的了什麼,不叫事。你今天回來的好早,是不是又遇到過去的老弟兄了?」

「回十格格的話,不是舊部,只能算鄉親。靖國君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早就煙消雲散,談不到什麼舊部不舊部。他們和陝西來的難民一樣,都是靠大帥周濟,才有口飯吃。有些人匪性難改,我已經發落了他們。」

「恩,這兩年的情形,你是知道的。冠侯也很不容易,導淮入海,這是多大的工程。若是在前朝,非得派一品大員,帶幾千萬兩工款,才敢幹這工程。冠侯只用一年時間,就完成了導淮,前後使費不過一千五百多萬。這是萬難想像的事,也是造福整個山東的大事。陝西河南,都死了很多勞工,有人說上萬條命,換這個工程值不值?要我說,值的很。那些人不死在河工里,早晚也是死在國法上,死在河工好歹給家裡落點撫恤銀子,比當強盜被捉去砍頭要強吧。再說,也不光是他們累,冠侯不也是住在工地上,吃喝不濟,人都瘦了好幾斤,一提起來我還心疼呢。」

楊玉竹的臉有些發燙,她生下念祖之後,為了安撫陝人情緒,也到前線參與疏導。很多知識,都是趙冠侯借著工程間歇教給她的,兩人算是半師半友。也因此,惹了許多閑話,坐實了她琵琶別抱的事。

事實上,兩人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可是這又說給誰聽?況且飲食起居上,自己也確實在照料著對方,這也是沒辦法分說明白的事。

「十格格說的是,功過之事,當事人和局外人,看法總是不同的。好在報館還比較明白,給大帥的評價很高。」

「我知道,這本就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前年通了河道,去年,就沒鬧水,老百姓有飯吃,就不至於去當強盜流民,這難道不是好事?可是現在有人拿這事做文章,說是什麼十萬鬼魂疏淮河,又說什麼,每根枕木下,都有一個不安的靈魂。這些話,平時說說也就算了,現在么……則是有些人好了傷疤忘了疼,又想著在咱們山東搞風搞雨!」

毓卿的表情變的陰森可怖,寶慈在搖車裡,竟是不敢出聲,只愣愣的看著母親。甲套的尖端刺破了玉竹的手腕,鮮紅的血珠,沿著潔白如玉的手蜿蜒而下,可是玉竹,卻絲毫不敢挪動。

「這些人在山東吃過虧,現在捲土重來,不可小看。陝軍,是他們想要爭取的力量,想要在咱們山東,再扶植起一個白狼來。你說說,到了那時候,倒霉的是不是咱們山東的百姓?你雖然是陝西人,可是在山東做副隊長,每月吃著俸祿,對你也不薄。維持山東的治安,是不是你的責任?」

「十格格說的是……」

「蘇菩薩是個好人,我不是。她是個好說話的,別人騎在她頭上,她也不說什麼,我可忍不了。劉佩萱那個小賤貨,你該怎麼打怎麼打,有我給你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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