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共合春

春去夏至,五月里的庄樓鄉,已經熱的很厲害了。蟬躁蛙鳴,一如悶熱的天氣,籠罩著整個村莊。

這是蘇北的一處偏僻村子,地方位置不在要衝,百姓世居於此,辛勤的勞作,周而復始的耕種,田地里微薄的收成,構成他們人生的全部。對他們來說,地里的收成,莊稼的長勢,交了租子之後,還能剩下多少活命的糧食,遠比主義或是口號,更值得自己關注。

不論是金帝退位,皇帝變成大總統,還是黃龍旗換做五色旗,乃至於南北兩方的關係變化,對他們都沒有任何影響。有皇帝的時候,村裡是庄知非庄老太爺說了算,換了大總統,依舊是庄知非庄老太爺說了算,並沒有任何區別。如果有點什麼變化,就是聽說因為葛明換代,朝廷加收一斗兵糧,所以租子比以前更重,日子更難過了一些。

庄知非庄老太爺,是在大金國做過翰林的,方圓十幾萬畝田地,都是他的產業,村子裡的住戶,全是他家的佃戶。與於村子裡的人而言,庄老太爺掌握著自己一家的生殺大權,是神仙一般的存在。甚至於誰敢稱呼他的名字,就要被抓到莊家大院里吊起來,不交夠了錢,是放不出來的。

莊家有那如同牛犢的大狼狗,還有背著槍的護兵,足以保證莊家的權威,在這片土地上比皇權更為穩固,不容撼動。有進城的後生說,現在是葛明了,前金的翰林不值錢,可是人家轉頭,就給自己弄了個議員身份,依舊是大老爺,不是草民能夠抵得上的。

那位說出翰林不值錢的後生,被莊家的家丁捉到院子里,出來時,已經成了零碎屍體,據說一部分器官成了喂狼狗的糧食。從那以後,村裡老成的人都說:自古窮不與富斗,庄老太爺有錢,是惹不起的。咱們窮苦的庄稼人,就安心做他的佃戶,千萬不要想著,跟他斗個高下啊。

「我……我非要跟姓庄的斗個高下不可!」低矮的草房裡,一個二十齣頭,黑紅面龐的年輕男子,將一把鐮刀在磨刀石上磨的飛快。刀鋒在油燈下,反射著寒光。

「二娃,你要逼死你哥才行啊?」說話的,是個三十來歲的村婦,她是這名為周貴的漢子的嫂子,而其兄長周富,則坐在炕上,不停的抽著旱煙。村婦一邊用手絹擦著眼淚一邊道。

「我知道你和紅菱青梅竹馬,感情最好。可是那又有什麼用?新娘子頭三天伺候老太爺,這是老規矩,從庄老太爺的老子那輩,就是這麼定下來的。我……我前三天也是和他過的,你哥不是也忍了?只要把孩子摔死,就什麼事都沒了。要怪,就怪紅菱生的太俊,要是她生的丑一些,庄老太爺未必肯要。」

「他不來,也有他的管家要,總之,村裡沒一個新娘子不被糟蹋的!」周貴並沒有聽自己嫂子的話,而是直瞪著大哥「哥……爹留下的槍呢,你藏哪了?」

「幹啥?不告訴你,你還要劈了我?」周富沉默半晌,才說出那麼一句。煙滿屋子都是,嗆的人睜不開眼。

「要怪,就怪咱窮,既不富也不貴。否則的話,何至於如此?你想想,要沒有庄老太爺借咱三石麥子,你拿啥娶紅菱?再說,別說是你,就是縣令的閨女,不也是給他當小妾?那還是上過學堂的女娃呢,在他家被他大老婆支來派去,跟個使喚丫頭也沒差。比起來,紅菱算個啥?她咋就那麼嬌貴,就要破了村裡幾十年的老規矩?」

蘇北魯南交界,受儒家風氣影響很重,婦人婚前失貞,會被認為是奇恥大辱。即使是被迫,也會被人指點抬不起頭。如果是主動獻出自己,則更是會被千夫所指,甚至有性命之憂。

作為本地孔教會會首的庄老太爺,對於這種無媒媾和的行為,最為深惡痛絕,曾在村內幾次訓話,從維護道統,維護禮法以及維護倫理綱常的角度,對這種行為進行過嚴厲批評,並親手處死過幾對敢犯天條的男女。

道統得到了維護,庄樓村的百姓雖然貧苦,卻是道德楷模,女人絕不敢未經婚禮就私自奉獻。因此紅菱和周貴雖然青梅竹馬,卻未敢越雷池半步。也正因為此,周貴更無法容忍,自己心愛的女子,被庄老太爺先拿去受用。

他嫂子卻不像他哥那麼好說話,已經忍不住罵道:「你個斷命鬼,要命的祖宗。你知不知道,你哥為了替你還債,就快累折了腰?咱一家節衣縮食,為你娶媳婦,你怎麼還不滿意?再說,人家莊家有槍有馬,你一桿破槍頂什麼用?到時候就像老劉三小子那樣,把全家害死,你就甘心了不是?我實話告訴你,那槍,我早就扔水塘里去了,撈出來也打不響,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周貴看著大哥,見大哥點頭,知道這話無錯,只覺得周身熱血上涌,抓起一旁的鐮刀,咆哮著衝到院里,對著小籬笆牆,就是一通亂砍。

窮人娶親,沒有太要緊的儀式,花轎抬過來,吃頓飯,儀式就算完成。現在是夏天,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家都沒有餘糧,也辦不起酒。左右不過是摘點野菜,放到院里款待客人。

天剛到傍晚,一頂二人轎已經停在周家門口,這並不是送親的轎子,而是接親的轎子。新娘子一到,不容跟新郎見面,就要上這頂轎子,然後抬進庄府。兩名轎夫和一個管事,橫眉冷目的看著周家人,吃著周富家裡的送來的一盤子炒雞蛋,外加幾個黑窩窩。

轎夫生的高大強壯,彷彿是尊鐵塔,接吃食的時候,順勢就在周富妻子的手上捏了一把。「八年前你過門,抬你的是我大哥,今個是我抬你兄弟媳婦,咱這也算是緣分啊。我說,你們家也是好大造化,紅菱那麼水靈一朵花,怎麼就嫁到你們家了?看看,成親的日子,就吃點這個,這也能養的活老婆?還不如就住在老太爺家,吃香喝辣,那才叫享福。」

周貴的眼睛裡噴著火,但是被哥哥死命的拽著胳膊,動彈不得。管事的則看著周富家裡的嘿嘿笑著「你家娶了紅菱,是造化。她只要聰明點,你家欠那個債,就不叫事。老太爺這幾天高興,他老人家,要到省城當議員了。知道什麼叫議員么?就是咱江北巡閱使有事,也得先跟議員商量。紅菱要是伺候的好,就把她帶到省里享福去,等懷了娃再回來,連你們撒種子的勁都省了,光等著收莊稼,這是多大的便宜。除了老太爺,還有誰行這個善舉啊。」

紅菱家的轎子,在日頭偏西時,就抬了過來。兩個轎夫,都是村子裡幫忙的後生,被這邊的轎夫一推,就是一溜跟頭。管家掀開轎簾,向裡面打量。

「嘖嘖,真俊啊,怪不得是咱們這有名的一枝花。丫頭,你的運氣來了,別哭了,成親是高興的事,哭什麼啊。你看看,上回王家那媳婦,非帶把刀到家裡,結果怎麼樣呢?把自己一家子都搭上了,喜事變喪事,圖什麼。趕緊的,把人送上轎子。」

「周貴!」轎子里傳出一聲尖叫,周貴聽到這聲叫聲後,臉漲的通紅,死命的想要擺脫自己兄長的束縛。可是他的兄長也用了死力,使出了家傳的擒拿功夫,饒是周貴怎麼掙扎,竟也是擺脫不了。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忽然從村外傳來,這小村子就沒人有馬,幾時聽過雷鳴般的馬蹄聲。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去,卻見,在落日餘輝之中,二十餘匹高頭駿馬,自村外一路飛奔而入。

日光照在騎士身上,彷彿這些人,身上都披掛了一身金甲。為首者兩騎並排,一匹白馬上,是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大紅斗篷迎風起舞。與其並行者,卻是個金髮碧眼,身材高挑的泰西夷女。身上穿著緊身襖褲,更顯的英姿勃發。

這小地方,幾時來過洋人?就連莊家管事,都覺得有些眼暈。來的馬隊一路跑過來,直到小轎之前才勒住坐騎。駿馬發出長嘶,盪起的煙塵,嗆的一干人等咳嗽不止。

新娘一聲聲的尖叫,吸引了那名西洋女子的注意,她用好看的大眼睛看著男子「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家人成親,會有兩頂轎子?這個風俗,我從來沒見過。」

男子,則乾脆的用馬鞭一指管事「這個怎麼回事?怎麼兩轎子啊?」

看著高頭駿馬,和那二十幾個精壯漢子,不知怎的,管家就覺得腿軟。下意識的,竟對這外鄉人說了謊「這……我們是接親的,這是娘家人,轎子對轎子,不讓新娘子見三光……」

「是這麼回事么?」那男子的視線越過管家,落到了周家兄弟面上「轎裡面的是你們的妹子?」

「不是!我不是他們的妹子!」新娘雖然不知道來者是誰,卻依舊像溺水者遇到救命稻草一樣,抓緊最後的機會自救。

周富的妻子和周富,都拚命的點著頭,連聲應是。周貴的嘴巴動了動,想要說什麼,卻沒有出聲。男子用馬鞭一指他「你,到我面前來說話。」

周貴擺脫大哥的拉扯,來到馬前,看著這二十幾匹馬,看著那鮮明的裝具,再看看,來人腰裡,赫然別著左輪手槍。周貴的眼睛亮了,一團火,在胸膛里燃燒,嗓子變的乾渴,心跳的格外的快。他下意識的意識到,這是自己和紅菱唯一的機會……

「轎子里的是你妹子?」

「不!她不是我妹子,她是我媳婦!」周貴想要放聲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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