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遲暮

追來的是章少荃身邊老僕,與楊翠玉也很熟,他的話代表章少荃的意見,是以兩人不好再走,由這名老僕引著,直奔了章少荃的卧室。

前次見亨利親王時,章少荃雖然是閑散廢員,但是龍馬精神,老而不衰,身體非常健康。按說他自宮變之後得以復起,擔任兩廣總督,地方既富庶,又與洋人交涉,辦的是洋務本職,應當是如魚得水,遊刃有餘。日子過的也自然滋潤,精神應該更好。

可是此時重見,卻讓趙冠侯大吃一驚,章少荃的身子靠在床上,房間里明明燒著很熱的地龍,又點了兩個白銅火盆,他還是在腿上蓋了一件里外發燒的灰鼠氅衣,彷彿害了什麼寒症。

一雙老眼黯淡無光,耳垂乾癟,蒼老的臉如同風乾的核桃皮,身上的活力與精神已經徹底消失。呈現在兩人面前的,就是一具有著血肉與呼吸,但卻失去了生氣與精神的軀殼。

「中堂!」

趙冠侯與翠玉幾乎同時喊了一聲,跪倒在老人面前,章桐咳嗽了兩聲,揮揮手,有氣無力道:「起來,坐下說話。阿福,給他們拿椅子,一家人,不用搞這麼多俗禮。」

兩把椅子搬來,兩人都欠身坐下,不敢坐實。章桐又看看一邊的兒子,哼了一聲「我在這裡和人說事情,結果這個畜生就到外面給我闖禍。真是的,早知道把你留在廣州,不帶你來。過去,給你妹妹和妹夫賠個不是,如果他們不能原諒你,今天你就坐火車回廣州。」

章經遠少年得志,又是幼子,向來不肯服軟,可是今天天倫有令,不能不遵,只好過來見禮道歉。楊翠玉主動搖頭道:「三爺,這道歉的話可是不敢當,今天這事,本就是翠玉做的有些冒失,中堂不見怪就好了。道歉之類的玩笑話,不能當真。」

章桐道:「老夫從不開這種玩笑,你這個乾女兒我是認定了,你叫他三爺,不叫他三哥,難道說,你不想認我這個老頭子做乾爹了?你剛才進門就喊我中堂,這讓我很生氣,我的家裡,從來不缺少人喊我中堂,可是喊我乾爹的,就只有你這一個。連你,也要改口?」

「乾爹,您老人家說的什麼話,女兒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三哥其實也是為了您的名聲著想,女兒根本就沒生氣。只想著先告辭,等過幾天,再來拜見您老人家。」

楊翠玉八面玲瓏,自然不會得理不讓人,也不會讓章經遠下不來台。章桐點頭微笑道:「還是你會說話,來,坐到乾爹身邊,讓我好好看看你。當初我到廣州,就想把你也帶去,你說什麼也不肯走,我就知道,是在等這個猢猻。你好福氣,被你等到了。人說易得無價寶,難遇有情郎,可是依我看,有情之女,比有情之郎更為難得。猢猻,你要是對我女兒不好,仔細著我剝你的皮。」

「老人家,卑職沒這個膽量欺負翠玉的。」

「卑職?我這裡不要卑職,要是卑職,就給我出去等著叫!」

趙冠侯一笑,連連告罪「是晚輩失口,小婿給老泰山磕頭。」

章桐這才拈髯微笑,老實不客氣的受了趙冠侯的頭,等到他落座之後,章桐仔細端詳著坐在身邊的翠玉,半晌之後道:「翠玉,我若是沒看錯的話,你這幾件首飾,是宮裡的吧?這對紅寶石耳墜,還是卡佩送給老佛爺的貢品之一,這東西的樣子很怪,我記得很清楚。」

「乾爹好記性,這幾件首飾,正是老佛爺恩賞。當時在懷來,老佛爺賜婚,又賞了六件首飾下來,是榮壽大公主幫著挑的。」楊翠玉說起這生平第一得意之事,也忍不住有些炫耀的情緒,將懷來賜婚的事簡明扼要的做了介紹。

章桐朝兒子瞪了一眼「你好大的本事,戴著老佛爺賞的首飾,你也敢向外趕,比你老子的膽量大多了。還不給我出去,吩咐廚房裡備飯?」

等到打發走了章經遠,章桐無奈的一搖頭「從小被寵壞了,又不曾在官場歷練過,行事還是有些毛躁,冠侯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中堂說的哪裡話,小婿怎麼會怪三哥,大家一家人,不會有隔夜的仇。有什麼事,一起吃個飯,喝杯茶,天大的誤會也都沒有了。」

「說的好!一家人這句話,我很喜歡,翠玉,記住他今天說的話,將來要提醒他,合肥章氏,與他是一家人。」

按身份地位,章桐都遠勝於趙冠侯,特意提起一家人來,倒是讓楊翠玉頗為不解,只好應著。章桐又道:「宣化大戰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打的好!老夫少年科甲中年戎馬,辦團練打長毛,也見過洋人的洋槍隊、常勝軍。可是就算是那些洋兵,若是遇到哥薩克馬隊,也是有敗無勝。你的兵不比洋人多出多少,一戰大敗哥薩克,現在各國公使提起來你,都要贊一聲少年英雄。咱們大金的面子,也要靠你給撐起來!」

「老人家,您不必誇獎小婿了,小婿帶兵打仗的本事,哪裡及的上老人家您。這次純粹是運氣,運氣好而已。」

「不必謙虛,勝就是勝,不要說什麼運氣不運氣,能打贏,就是好仗。你這一仗打勝了,我在京里的日子也舒服一些,如果不是有你這一戰打下了鐵勒人的氣焰,老夫這次的談判就更難做,你們這個時候來,怕是就見不到我了。」

楊翠玉眼一紅,抓著老人的手「乾爹,您老人家為國事操勞,可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骨。您這回的氣色,可是不如在京里,女兒看著心疼的很。」

章桐苦笑了兩聲「國勢如此,我的氣色又怎麼會好?此間並無外客,有些話可以說。當初老佛爺宣戰列強的電旨一到,我在廣州如聞霹靂,就知這一番是天大的禍事。以弱國而敵天下,這簡直是亘古未聞之事。當時我便知道,京里一定出了大變故,老佛爺的安危都成問題,這份旨意出於何人之手,亦無從確定。有心帶兵進京勤王救駕,卻又有葛明黨與洋人掣肘,讓我離不開廣州城。京里幾次電旨催行,我不肯北上,就是因為,不知道這電旨,究竟是出於老佛爺的手,還是出於其他人之手。再到後來,我進京也沒有用。」

他嘆了口氣,一陣猛烈的咳嗽,翠玉急忙為他捶打後背,關心的情形與親生女兒無差。章桐這口氣半晌之後才喘過來「人都說我是什麼東方的俾斯麥……這俾斯麥聽說普魯士首相,卻不知那位普魯士的中堂,日子是否也這麼難過。洋人怕我?笑話,洋人有槍有炮,為什麼要怕一個老朽?我所能做的,就是與他們周旋,為咱們大金,多留幾分體面。可是京城都讓人打進來,咱們又還能有多少體面可以留呢?我手上沒有兵,沒有糧沒有餉,又靠什麼,和洋人周旋。畢竟談判,就如同上寶局,手上沒有籌碼,又該怎麼贏錢。」

趙冠侯點頭道:「老人家您說的是,您手裡的籌碼太少,洋人的籌碼太多,這交涉交給誰來辦,也是沒辦法。這一次您臨危授命,以一旅疲兵,硬敵列強勁旅。立的是傳承斷續,保國保民的大功,天下人縱然都說您的壞話,小婿也要第一個站出來,說一句老人家您有功於社稷,造福於蒼生。」

章桐的嘴唇顫抖著,良久之後才道:「冠侯,你真的這麼想?」

「老人家,不但是小婿這麼想,宮裡面,也都明白著。您的苦衷,大家心裡都有數。這個時候錯非是您,別人出來,絕對維持不住今天這個局面。即使是慶王,若是沒有您幫襯,也照樣坐不穩衙門,辦不成交涉。」

章桐聽到兩宮有此表示,總算是如釋重負的長出一口氣,身體向後靠了靠「士為知己者死。老佛爺懂我的難處,我就算把性命交代在這裡,也值得了。冠侯,我跟你說句實話。京城裡有人罵我,說我是二鬼子,說我的心是在洋人一邊的。他們怎麼知道,我在南馬堡下車之後,進城時,在外城居然看到了狐狸!這裡是京城,大白天在外城可以跑狐狸,這是幾時有過的事情?十室九空,黎民塗炭,首善之地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不用說。從那一刻,我心裡就有個打算,和談必須要談成,不能讓局勢這麼糜爛下去。若是談判不成,咱們大金這回,就真的要完了。」

「老人家說的對,談判必須要談成,否則的話,兩宮不能迴鑾,老百姓也要受苦。這是當下第一等的大事,小婿這次來,也是帶了兩宮的口旨。要您儘快與洋人達成和議,以免出現其他變化。至於洋人的條件,兩宮迴鑾自不能成,洋兵不退,沒有辦法回來。懲辦禍首的事,卻已經有了結果。」

章桐點頭道:「我已經接到山東的電報,朝廷為了這次事變賜死數名親貴,這是國朝未有的重判。各國公使,也能感受到我國的誠意,鐵勒的兵馬,已經退回津門。這都是洋人有意和平的表示,只是……交涉的細節,還要仔細談。我的身體你也看到了……有心無力。當年在馬關挨的那一槍,現在終於發作了。」

他又是一陣咳嗽,顯的越發衰弱,趙冠侯道:「老人家放心,小婿不才,論才幹威望遠不如您老。所有者就是一身氣力,外加會說幾句洋話。力氣活,交給小婿,您老人家在後面掌握大局,為小婿把握方向,咱們這條船,就能乘風破浪,無往不利。」

章桐被他說的露出一絲笑容,轉頭看著翠玉「丫頭,你找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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