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渾河水

她這般什麼也不顧了的努力,而張學文——不要她了!

她慘慘的一笑,道:「好,我清楚了,我和你沒有關係了,你回吧。」

張學文頓了一下,才道:「你、你要去哪裡?」

王月鶯直直的愣著眼睛,道:「你回吧,和你沒關係了。」說罷沿著河邊,高一腳低一腳的走起來,河邊料峭的風中,她的長裙如同破敗的蝴蝶翅膀一樣忽閃著,手臂軟軟的垂著,整個人也像瀕死的蝴蝶。

這是她走慣的路,一直走下去就是學文家,她不是要去找學文娘鬧事,王月鶯能幹下那事,就不是這麼點志氣也沒有,只是她現在腦子裡渾渾噩噩的,啥想頭也沒有,心又不知道沉哪裡去了,於是腳就沒了管束,只順著走慣的路走了下去。

今天的河水不像以往那樣咆哮奔騰,倒是低低的有些嗚咽之聲,月鶯麻木的走著,張學文畢竟不放心,遠遠的跟著,卻也不願意走近,耳朵里聽著細細碎碎的聲音,都好像是有人在戳著他的脊梁骨指指點點,越發離月鶯遠了幾步。漸漸看見月鶯只是走,沒有跳河尋死的意思,終於也停下了。

王月鶯一個人就這麼迎著冷風,沿著冰冷的河灘越走越遠,身前身後一片孤寂,人人都談論著她。她是個熱心人,平時很多人得了她的好處,實在沒飯吃的上她家借錢,要是爹不在,她也敢自作主張接濟幾文,鄰居家的女子求她幫忙描個紅綉個花,她也很少推辭,平時對她有好感的人認真不少,身邊總是圍著好些人,然而此刻她是那麼孤單,就一直麻木的走著,直到她走的沒了影子,也沒有人在這個當口願意和她並肩站在一起,一起承受那能顛倒紅塵的悠悠眾生之口。

也不知一個人走了多久,就在她冷的快要沒有知覺的時候,一個驚訝的聲音響起:「你這是怎麼了?」

月鶯定睛一看,正是洋學生。他還坐著那輛怪車,正瞪著眼睛看自己鬧的瘋子一樣的衣服頭髮。

月鶯嘴角咧出一個慘慘的笑容,道:「我?你管得著嗎?曹榮祥,有事辦事,沒事快滾!憑你也來笑話我?」

曹榮祥被她的笑容嚇了一跳,搖著頭,道:「不是,不是。我,我就是碰巧走過來。你、你沒事吧?」

月鶯心道:「關他什麼事,無緣無故的,罵的著人家嗎?」於是勉強搖搖頭,不想理他,繼續往前走。

曹榮祥諾諾一下,才道:「哎!你……我想打聽一下,帆子集開花筒子的王莊頭,他住什麼地方你知道嗎?我沒來過,路不熟。」

儘管月鶯現在心無旁騖的傷心,聽這話也吃了一驚,慢慢把頭擰向他,問:「你找王莊頭幹啥?」

曹榮祥臉色紅了一紅,猶豫一下就拿出一塊玉墜子,道:「這事說起來怕你要笑話,我爹娘不知怎麼就給我找了個……找了個親事。那天一個老人來我家,我爹娘騙我說是我家的遠房長輩,讓我招呼一下,這個,我留學多年,家裡的親戚又多,也不認識,就當真了,招呼了一個小時多,他就走了,留下這個說是給我的見面禮。我推了半天,我爹娘叫我收下,我看那老人的衣著,家裡也不像是沒錢的,實在推不過就收下了。」

他把玉墜子舉起一下給月鶯看,臉也有些紅了,才接著道:「今天我爹娘才告訴我,這玉墜是他們給我找的親事的信物,那天來的王莊頭就是我的岳父大人了。唉,這是從何說起,沒想到我遇上這事,你不知道,在外面早就不時興包辦婚姻了,我要把墜子還給王莊頭,和他解釋解釋,沒有感情基礎,我也耽誤了人家姑娘不是?」

王月鶯沒想到世界原來這麼小,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突然問:「你的名字不是叫曹榮祥嗎?怎麼又叫雲龍了?」

曹榮祥脫口道:「雲龍是小時候上私塾,先生給起的表字,你怎麼會知道?」

王月鶯不答,拿過玉墜子仔細看,喃喃道:「這是我太婆婆傳給我姥姥,我姥姥傳給我娘,我娘又給我的,我本來想帶去學文家,你既然送回來,我就帶著吧。」

曹榮祥大驚,結結巴巴的道:「這、這,難道,我許下的親事就是……就是……」

王月鶯道:「就是我啊,算了,什麼親事,我這輩子不想談這個字了,你回吧,我幫你把玉墜子拿回去,親事一準給你退了,不會糾纏。」

「等……等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知道……我,我,等等,你先等等,親事的事情再從長計議,玉墜子要不先給我……好好,你拿著,你拿著,咱不談親事的事兒,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一個人走。穿這麼……少,你冷不?」

月鶯在前面走,旁邊曹榮祥推著自行車,鍥而不捨的跟著她,不停和她說話。月鶯聽得心煩意亂,大叫一聲讓他滾開,曹榮祥縮了縮腦袋,卻沒有滾開,一會兒又小心翼翼的跟上來了,拿著自己的中山裝外衣遞過去,小聲道:「風大,你先穿一下,要不感冒了。」

月鶯伸手推開,越走越快,她不知不覺已經不像開始那樣行屍走肉的樣子了,而是鬥氣一樣快走,曹榮祥跟著,瞅准一個機會就插話,不停的說:「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情,能不能和我說說,說說就好了,真的,我在英國上一個教授的課,專講心理,就是怎麼讓自己高興開心的,你說出口就好了一半了,試試吧。」

在這個時候,這個蒼蠅一樣圍著自己的人是多麼可貴,月鶯神色變了幾變,終於坐在河灘上,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說:「自己怎麼從小就認識學文,怎麼為了能和他在一起,豁出去臉皮也不要了,到了他竟然嫌自己丟人,不要她了。」一行眼淚一行聲嘶,她就坐在河邊和這個平時不會打交道的年輕男子把什麼都說了。

臉也不要了,命都不想要了,什麼也顧不得了,月鶯覺得自己就像捅破的豬尿泡,什麼東西都一股腦倒了出來。曹榮祥安安靜靜的坐著聽,把自己的方塊手絹遞過去,見她哭的一身熱汗,又把衣服披在她身上。

每一次見到王月鶯,她都厲害的像一個母夜叉,第一次見到這般梨花帶雨的柔弱,這女子真心真性,真的讓人心動。

王月鶯哭得渾渾噩噩,腦袋都好像被抽成了真空一般,耳朵自管自嗡嗡的叫,這一通哭下來,心裡略略敞亮一點了,可是學文就不要她了,那麼她今天這折騰是為了啥?她獃獃的坐在河邊,看著河水發愣。要是有人看見她和一個年輕男人坐在河沿上,怕又是要說閑話了吧,哪有啥,反正她的名聲已經壞的不能再壞了,豁出去了也有好處,王月鶯自嘲的想,至少想這樣坐著,沒有人管了。

曹榮祥碰碰她的胳膊,月鶯轉頭,見他手裡拿著幾塊扁扁的小石頭,曹榮祥拿出一塊來打著斜線丟進河裡,一串水漂就漂亮的打出來了,足有八九個,石頭已經沉進河裡,一圈圈漣漪卻越變越大,最後八九個漣漪連在一起,在小半個河面上蕩漾。

「哇!怎麼打了這麼多,以前我連四個也沒連過!」他有些孩子氣的得意,喜滋滋轉向月鶯,道:「試一試吧,心裡不舒服,就把這個扔進河裡,你要專心去打,別想著不開心的事情,只要能打出四個以上,那就又高興一半了,這叫鬱悶轉移法。」

王月鶯突然很想放縱自己,接過來卻不像他一樣打水漂,而是用盡全力狠狠的砸進河裡,咚的一聲濺起大大的一個浪花。心情果然好了一些,她把手中剩下的石頭紛紛往下砸,曹榮祥『哎哎』的道:「你得斜著打,我教給你,勁向上用,讓它呈一個拋物線……」

話音未落,月鶯手中最後一片石頭已經劃著完美的弧線飛了出去,像一個輕快的小燕子,在渾河上一點一點,一直點過半個河面,才輕巧的落進水中,這一串過去,少說也有十七八個水花。月鶯高傲的抬起下巴,什麼拋物線甩物線的她不懂,可是一個連四個花也沒連過的人,居然想教她這個從小這就會玩這玩意的人打水漂?曹榮祥,你再回家練習個十年八年去吧!

曹榮祥獃獃的看著她造成的豐功偉績,看著他的呆樣子,月鶯不由笑了一下,可是只笑一下,立即又想起,學文還不如這個洋學生,以前他打,總是一下沉底,月鶯總是笑話他,笨的就像石頭,想著想著,眼睛又有些濕潤了。她勉強自己不去想,另找個話題,尋思一下就道:「我以前最多也只打過十一個,這次不知怎麼打的這麼好了,今兒這水感覺特粘,好像能把石頭浮起來似的。」

誰知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竟讓曹榮祥驟然變了臉色,他猛地站起,叫道:「你等等!」然後連滾帶爬的下了河沿,向著河水撲去。

月鶯急了,站起來叫:「喂,你幹啥?別下去了,水流急,小心叫河水卷了你去!」

曹榮祥鞋褲盡濕,卻仍然往前走,伸手進到水裡,掏出一把河水在手心裡細看。他倉皇的抬起頭,叫道:「你能不能拉著我的手,我要看看河床。十分要緊,你能不能拽著我點?」

王月鶯不知道現在這個時候彎腰在河底下撈點泥上來有什麼要緊,她不懂這個,但是她能看懂曹榮祥臉上的焦急絲毫沒有做作。她不再多說,答應一聲就跟著下到河邊,一個浪花撲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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