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洋學生1

出了門,月鶯一口氣順著渾河往下游快快的走,天亮之前一定要趕回去,要不叫爹看見了可是不得了。

疾走出二里多地,腳下叫個尖石頭狠狠掛了一下,她的繡花布鞋是綢子面的,一點也不結實,頓時撕開了個大口子,掛在腳上都掛不住了,王月鶯氣惱的甩開鞋子,看看天色,實在耽擱不得,只好將壞鞋子勉強套上,大步就跑。

剛邁出兩步,鞋子就甩的飛了出去,劃著一個大大的圓弧撲一聲落在河邊草叢裡,只聽『哎呀』一聲。

王月鶯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她壯膽似的大喝一聲:「什麼人?」

一個高個子的後生捂著後腦勺站了起來,河邊黝黑,他又貓著一聲不吭,月鶯完全沒看見他。

月鶯退後一步,緊張的喝道:「天還沒亮,你、你、你在河邊幹什麼?」

那後生道:「稀奇,我也道天還沒亮,沒人會在河邊,就過來看看水,誰知就平白挨了你這一下子,你還說我?」他容長的臉,略有些微黑。眉目都長的還算不錯,只是一口白牙亮晶晶的,有點瘮人。

王月鶯算的上比較野的丫頭,不像別家她這個年齡的姑娘家沒事根本不出家門,所以也見過幾個後生,只是這個人的裝束和平時見到的年輕人都不一樣,他沒穿長衫,可也不是窮人的短衣邦,兩截掛挺括挺的衣服褲子,扣子整齊的排在肚子中間,一直扣到脖子上,像母豬的口口,頭髮剪得短短的,腳上的東西月鶯認識,是一雙亮晶晶黑皮鞋,以前帆子集上有個從大城市回來的人穿回來過,四處炫耀了一年多,一雙皮鞋沒個兩三塊大洋下不來,沒錢的人根本不要去想。

她心中暗道,這個人莫不就是別人口中的洋學生?

以前她聽戲聽過,只有像她學文那樣上私塾的才是讀書人,洋學生不務正業,學的亂七八糟,都是些沒用的學問。全是些有錢人家的敗家子才當洋學生呢。

一時間,關於有錢人家敗家子種種尋花問柳仗勢欺人的行為湧上心頭,天還沒亮,對著這樣一個危險分子,月鶯緊張的心砰砰直跳。見他一隻手還拿著自己的繡鞋,眼睛溜下來,直往自己光腳上瞧,頓時惱怒萬分,叫道:「鞋給我!」

她胸脯飽滿,呼吸急促起來起伏不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子有多誘人。那洋學生笑著搖搖頭,反向前走了兩步,月鶯見他足足比自己高一個頭,白亮的牙露出來,終於害怕起來,鞋子也不要了,轉身就跑。

「啊,等等!」洋學生在後面叫,月鶯哪裡敢停下,更加快了幾步,一隻有鞋一隻光腳,那洋學生只見她一紅一白兩隻腳飛快的擺動,一會兒就跑出老遠去。

月鶯在這裡沒命的跑,過了好一會沒動靜,回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那洋學生坐在一個兩個輪子的薄片子怪車上,撅著屁股一蹬一蹬的,正在快速向她靠近。月鶯見跑的斷氣了也跑不了,大叫起來,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對著他使勁打過去。

那洋學生一彎腰躲了過去,再蹬一下已經來到她的身邊,丟下一樣東西,踩著車子使勁跑了。

月鶯楞楞的看著他丟下的東西,正是自己的繡鞋,只是裂開的地方被撕開幾個歪歪斜斜的洞,中間交叉穿著一跟黑色的繩子,笨拙的把破的地方連起來了。好像是洋學生一隻鞋的鞋帶。再看洋學生已經跑遠了,從後面只能看見他撅著屁股的背影,和十分可笑的、不斷搗騰的兩條腿。

他坐的這薄片子車快管快,不過騎牲口的姿勢可沒這麼難看。

月鶯心虛的回到家裡,她娘早急得火燒火燎,好在王莊頭還沒睡醒,趕緊讓她回屋躲著去了。月鶯拿著自己穿了鞋帶的繡鞋看,覺得留著它是個麻煩,於是偷偷燒了。沒兩天月鶯又坐不住了,還要去看學文,月鶯她娘就是個沒啥主意的軟耳朵,答應了姑娘一次,就更狠不下心來,只能反覆叮嚀,又讓她去了,自己在家提心弔膽的等著。

於是成了慣例,月鶯隔上幾天就要趁黑去一趟東村,沒想到,她來五次里居然三次都遇上那個洋學生,那小子總是天沒亮就窩在渾河邊上,不知搞啥鬼。

兩個人開始並不打招呼,月鶯天生膽大,見過他幾次之後就不再害怕,只是越來越好奇他在幹什麼,路過他的時候不由腳步就放慢了,那學生見她停下來看自己,也不說話,站起來微微鞠躬表示自己看到了這位女士。

第一次他一鞠躬,月鶯一下子臊的紅了臉,轉身就跑了。後來他又鞠躬,月鶯就不跑了,只是心裡覺得他有點傻氣,月鶯活這麼大就沒聽說過有男人向女人彎腰的。

張學文得到心裡安慰,病也漸漸有了起色,王月鶯心裡也越來越敞亮,眉梢眼角都露著喜氣,這一日清早她喜氣洋洋的回來,娘吞吞吐吐的對她說,爹已經給她找好了一門親事,這次可是鐵了心了,連聘禮都收下了。說是兩個月後就辦。

娘小心的說:「學文不是好了點嗎?要不你就別去他家了,姑娘家總是要認命。」

月鶯如同撞上個晴天霹靂,楞了半晌,當晚就跑去找學文了,她一說親事的事兒,張學文先是一驚,接著眼睛就紅了,死死抓著月鶯的手不願意放開。

王月鶯也難受,她停了一會才道:「學文,我這有點東西,你先拿著……」一個硬布小包塞進張學文的手裡,張學文順著摸了摸,七棱八角,什麼形狀都有。

月鶯道:「這是一點值錢的首飾,你先收著。」她咬咬牙說:「實在不行,咱倆去外頭躲兩年再回來。」

張學文吃了一驚,「這……這……」半天也沒說出話來。他自幼就讀書,可沒想過要私奔,詩書有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此為私。」何況他可不比王月鶯,他老娘就他一個依靠,王月鶯見狀怒道:「那你要怎麼樣,要我嫁給別人?」

張學文心裡跟給人剜去了一塊那麼疼,哭道:「都怨我沒用,我要是有本事當個大官,你爹就不會瞧不起我了。」說著將頭在炕頭撞了幾下。反覆說:「這書我不讀了,我也出去掙錢去!」

月鶯心疼起來,在他臉上輕輕撫摸,道:「學文,別這樣,你先收著,以後的事情以後再商量,你做買賣也好,讀書也好,反正我是不嫁別人,學文,你放心就是。」

這一糾纏就晚了,月鶯急匆匆的跑,眼看天色越來越亮,是咋也來不及了,她越來越急,幾乎要哭出來了,跑出二里多地,今天那個洋學生還在河邊,可她沒有一點搭理他的心思,只顧沒命的往前跑。

突然身後傳來叮鈴鈴的奇怪聲音,一個聲音叫:「哎!你——!你,你有什麼事情這麼急?」王月鶯回頭,見那個洋學生又坐著那個怪車一蹬一蹬的趕上來了。

她搖搖頭接著跑,不想回答,洋學生騎著車子跟著她跑了一段,猶豫一下終於開口:「你這樣跑也跑不快,我送你一段路好不好?」

王月鶯狠狠的點點頭,自己也為自己的大膽舉動驚訝不已,連跑帶緊張,心跳的快不能呼吸了。數次清晨相見,她對這個沒說過幾句話的人莫名信任。

那洋學生示意她坐到身後一個架子上,王月鶯好不容易爬上去,手指緊緊扣著鐵條,身子向後傾,以免離他身子太近,不過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離得有多遠,眼前除了他的背影,什麼也看不見。這怪車座位又小又彆扭,看不出哪裡好,只是從小道上穿梭,還挺快的。

洋學生能理解她的尷尬,一言不發,只是儘力蹬車子。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你、你那雙亮鞋呢?」月鶯的目光只能溜下去看見他兩條腿,見他腳上是一雙當地後生常穿的千層底老布鞋,上面沾了很多河灘泥,不由想起第一次見他穿的亮晶晶的皮鞋,當時覺得很好看,琢磨著給學文也買一雙去,可是走遍了帆子集的店鋪,也沒看見有賣的,於是脫口問了一句。

洋學生一愣,回答:「那是我從英國帶回來的,配不上一樣的鞋帶,就不穿了。」他又想了想補充道:「國就是指咱們在的地方,很多人聚在一起,由一個政權統治,就是一個國了。政權就是、就是……就是說了算,一個國家只有一些規矩說了算,這裡叫中國,很遠有個國叫英吉利,是個工業很發達的國家,工業就是……」

「就是大機器,能紡紗織布!」

看到洋學生大吃一驚,幾乎從車上掉下來的樣子,王月鶯笑起來了:「街上很多英國的洋布,我也不是啥也不知道!」

這一笑讓兩個尷尬的人放鬆下來,那個學生說自己叫曹榮祥,是從英吉利國留學回來的,學個叫水利工程的學問。他含蓄的說,沒想到回國之後還能遇到這樣大方美麗的小姐。

王月鶯知道他在誇獎自己,有些含羞,但終於耐不住好奇心,問:「你在河灘鼓搗啥呢?」

曹榮祥道:「渾河水走勢不對,泥流量和水速都不符常理,聽說渾河以前從這裡改道過,我要檢測一下。」他這次說的話不長,可是月鶯幾乎一個字也聽不懂了。好在眼看就要進了帆子集,月鶯示意放她下來就行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