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花筒子1

剛交四更天,帆子集附近十里八村的農戶就紛紛起身了,他們點起平時捨不得點的油燈,把昨晚上就準備好的挑子再檢整一遍,看看要帶的東西帶齊全了沒有,平時睡起懶覺來大炮都轟不醒的後生小子們,也早早穿的整整齊齊,單等著老子一聲吆喝,就動身出門。

家裡的婆姨要打發一家人吃飯,所以起得更早,片刻功夫,家家戶戶的窗戶紙上都晃動著油燈照亮的黑影。男人們一邊喝著稀粥,一邊聽自家婆姨嘮叨,雞蛋要換回多少鹽才合算,麥子少了什麼價就不要賣了,挑回來自己吃。遇上碎花洋布,扯上二尺回來,家裡的女娃子惦記了一年,好歹哄哄她。

男人嗯嗯答應著,心早飛到那片河灘地上,不管嘮叨了多少話,到末了家家的婆姨都不會忘了加上一句——別去玩花筒子!

隨著男人們或小心或不耐煩的答應聲,莊戶人家的門依次打開,男人們挑著挑子,踩著星月就出門了,都是走慣了的路,一路又都能遇上伴,也沒誰怕黑。約莫走到河灘地,天也就該亮了。

單剩下沒長大的光屁股小娃子,和到了快出嫁年齡、平時門也不好意思出的女娃子抻著脖子,在燈光里羨慕的看著長大了的哥哥跟著父親一起遠去。

今兒是帆子集一個月一次的廟會,鄉下沒有商行,只有趁著著廟會買些針頭線腦,換點柴米油鹽,所以任誰也不會錯過。再者說,田裡刨食的莊稼漢,唯一出門長見識的機會就是廟會了,就是家裡不缺啥,也會去逛逛腿。逛過一次廟會,回來准能嘮半個月閑嗑。

最最重要的是,管家裡的婆娘怎麼嘮叨,抓心撓肝等了一個月,不就是為了廟會上的花筒子嗎?這是無論如何,也是要玩上一回的,出了門之後大夥彼此心照不宣的互相看看,手不自覺按按胸口,每個人懷裡都有一個月來為花筒子攢下的銀錢。

大家都把時間踩的挺准,到了帆子集,果然是天色剛剛泛白的時候。廟會兩邊的地上依次四面趕來的鄉親擺滿了攤子,先來的在中間,後來的就順著林子邊這塊細長的河灘地往兩邊延伸,像一條會長個兒的多腳蜈蚣。

眼看天色越來越亮,『蜈蚣』也越長越長,等日頭高高的照在頭上,長達三四里,人有好幾千的帆子集廟會就形成了!

這帆子集的廟會純粹是群眾自發組建的。帆子集老早以前叫靠水屯,是個窮地方,一條叫渾河的大河從這裡經過,水雖然不幹凈,半碗泥沙半碗水,卻也有些魚蝦,靠水屯的居民種兩畝薄田之餘,也能抓些老鱉小魚換油鹽。人和河水相安無事。

河上游是個縣城,那時候還有知縣老爺在,不像現在叫個什麼民政知事處,警察廳。話說知縣老爺為了政績要物盡其用,在渾河上游攔了個大壩,修了個碼頭,要搞什麼河運,南北貨物到了他們縣都得交了關稅再走,不然就不開閘給你放行。可惜渾河脾氣倔,被硬生生這麼一截,沒幾天就改道了,靠水屯三十幾家農戶,一夜之間全衝進河裡祭了河龍王。

大水過去,渾河又恢複了和善的面貌,很快就又能走船了。只可憐有家有戶的靠水屯,變成了一大片齊齊整整的河灘地,十好幾年渺無人煙,連草都不長。

不過這世間萬物生靈,都是有點活路就能走。慢慢河灘的稀泥土就讓太陽晒成了活土,能長東西了。河灘地長不了旁的金貴草木,也不知道是鳥叼來的還是風刮來的種子,十幾年過去,河灘上長滿了柿子樹,天種地收,也不用人管。

秋風一過,紅通通的熟柿子像天邊著了火一樣。來往船運的船夫都愛在這裡停下來摘兩個柿子潤口。船停的多了,慢慢的就有人來挑茶賣飯,慢慢的就有人拿著地里的東西來和這些船夫換個日用品,再慢慢的就有人開了給船夫歇息的茶棚客棧,這麼一慢兩慢下來,就有越來越多的人在這裡定居了,於是逐漸形成了一個熱鬧的集市,比起它的前身靠水屯要大上好幾倍,再叫個什麼屯就不合適了,地方上特地請來風水先生以土壓水的原則給起了個名字叫佳平縣。但是老百姓不認這個,因為河裡總是停著很多船,白帆點點,所以鄉親們口口相傳,都把廟會這塊地界叫帆子集。

佳平縣東頭有些大酒家大商行,那是有頭有臉的人去的地方,柿子林邊這一片風吹雨打沒遮沒擋的細長條地界,被當地人自動利用起來,開了這個廟會,這廟會遠比鎮子裡面的街市熱鬧,便是有些有身份的長衫客,偶爾也會被吸引過來走一趟呢。

尤其是有了花筒子之後,長衫客來的就更多了。

太陽漸漸升高,氣溫也明顯熱起來,上午九點多,廟會迎來了最高峰時段。兩排長長的攤子中間,是擁擠的一個挨著一個的人,簡直連喘氣的空地也沒給人留下,一隻腳抬起來落下晚點,就只有腳尖著地的地方了。不習慣的人什麼也不用買,光從廟會這頭掙扎到那頭,估計一個頭晌的時間就過去了。

整個集市都嘈雜無比,每個攤主都賣力的吆喝著自家的貨物,只有最中間一直靜悄悄的。這裡從昨天晚上就放著一張高高的桌子,桌子上光溜溜的也什麼都沒有。桌子旁邊搭著更高的架子,架子上豎立著一個秤杆子,提溜在桌子頂上,秤盤子已經卸了去,只留下鐵鉤,直直的垂著,鉤子也是空的,看不出這是做的什麼買賣,可偏偏這裡圍著的人最多,即便是有事的,路過這裡也要回頭張望,直到走遠了看不見才罷。

一個上午過去,該賣的都賣了,鄉下人的腰包里都有了幾個錢,這張空桌子更像是有魔力一般,吸引的所有人都慢慢從四面向中間聚攏,長蛇形的集市縮成臃腫的球形,圓心就是這張高高的空桌子。

直到幾乎所有的人都被吸引過來,一個身子乾瘦的老頭才慢慢悠悠的走進圈子,他的手中拿著個手臂粗的毛竹筒子,四面抱拳,道:「各位鄉親,借過,借過。」

「來了來了!」人們又是緊張又是興奮的說著,自動給他讓了一條路出來,老頭身後跟著的兩個後生,他們來到桌子前,一個後生忍不住往竹筒子里張望了一眼,老頭子立即將筒子往懷裡藏了藏,回頭還瞪了他一眼。其實筒子里一片漆黑,就是遞到眼跟前也什麼都看不見。旁邊圍著的人有人就叫起來:「海娃子,你又壞規矩了,你師傅那筒子比婆娘都寶貝,能讓你隨便看?恐怕他寧可讓你看他姑娘,也不能讓你看花筒子。哈哈哈」

老頭不顧他們的取笑,笑呵呵的說:「花筒子就這規矩,沒開花之前,就是老子娘也不能看,大夥別說笑,咱玩花筒子,不就是圖一個公正嗎?」

海娃子臊紅了臉,扶著梯子一言不發,讓老頭自己高高的爬了上去。老頭上到桌子上站牢,深吸一口氣,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將手中的竹筒子穩穩的掛在鉤子上。剛才還鬧鬧嚷嚷的人群頓時沒了聲音,人人都緊盯著他手中的竹筒,靜的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這動作好似極其神聖的儀式一般,這竹筒就是他們的信仰,老頭掛罷竹筒,從桌子上面看下去,只見白嘟嘟一片臉蛋都仰視著自己,看情形怕有上千人,於是心滿意足的笑了。

他咳嗽一聲,道:「各位,花筒子上稱不改,要發財的趁早啊!」說完話,他順著梯子爬了下來,在那張光桌子旁坐了下來。嘴裡開始唱曲一般按著腔調唱報花名——

春季里來是呀新春,迎春花兒開在了家門,王三姐姐摘呀一朵,送給我的那個小郎君

…………

那兩個後生小子一個就立即打開手中的箱子,箱子分成四十八個格子,每個格子里都畫著一枝折枝花,這箱子已經有些破舊,看來著實用了一陣子了。四面的鄉民一窩蜂圍了過來,有的交上兩張毛票,有的拿著角子猶猶豫豫,放在這個格子上頭比劃一下,又收回手放在另一個盒子上頭,還有的爽氣,咬著牙拍上一塊響噹噹的光洋,等他們手中錢落定,另一個後生就邊記錄邊大聲吆喝——

張家屯張三兩毛錢,春府迎春——!您發財!

背山村王五一毛八,夏府碧荷——!您發財!

東鄉朱老四五毛,冬府寒梅——!您發財!

……

這個玩意就是大名鼎鼎的花筒子了,開花筒子設局的人把四季各找出十二種花兒來,一共四十八種畫在盒子里,莊家事先把一種花的竹牌子放在這個花筒子里掛起來,等大家下注,這就叫押花。

花筒子將在這裡懸掛一個中午,傍下午的時候停押,將記錄的單子放在銀錢格子最上面,然後當眾鎖上箱子。一切就緒後,再由莊家爬上桌子,一拉稱鉤,毛竹筒子分成兩半,中間的竹籤落在莊家手中,當眾展示給大家看,這就叫開花。

最後就是分花,現場打開箱子,抽出中了的那一季十二個格子來,拿出單子一邊唱一邊賠。押中一季一賠三,押中單花就更不得了,一賠四十。比方你押的是春天的迎春,開出來的是春天的桃花,那也能獲利三倍。

當然,另外三季三十六個押不中的格子里,銀錢就都歸了莊家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