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謀國盡書生 二十、歸來

皇帝回京。

一隊隊開路的武士手持金刀、金搠、金瓜等禮器絡繹不絕通過京都德盛門,連綿的儀仗一直延伸了幾十里長。京中百官已在城外列隊等候,在一番煩瑣的禮儀中將離京一年多的皇帝迎回皇宮。一路奏樂、車駕、旌表、儀仗用的都是最高級別,大家都喜氣洋洋,彷彿皇帝不是流離失所而是去巡幸歸來一般。

景帝在六十四人抬的鑾駕中探出頭來,青瞳連忙跟上,她仍做武將打扮,因為胭脂比一般的馬匹都高,所以她也不顯得比其他武官矮小。

景帝道:「寧澈,這京都可遠沒有以前那麼熱鬧啊!」

青瞳道:「稟父皇,京都的大小商鋪九成已經照常經營了,東西北三個方向的商路也已經基本通行,南方漕運因船隻不足,恢複起來要費些工夫,不過陸路已經通暢,大批客商雲集京畿一帶,過不了多久,京都就會恢複原貌。」

景帝四顧道:「不是店鋪,朕記得以前這條街遍地歌台舞榭,現在怎麼都沒有了?」

青瞳一愣,沒想到父皇關心的是青樓妓館。奇怪,以前他一直居於深宮,怎麼知道這些,難道偷偷出來光顧過了?現在不是聯想的時候,青瞳也不知道這些青樓怎麼一下全關門了。她見鋪面個個都很整齊,沒有毀於戰火的跡象,想了一下道:「兒臣也不知,或許京城守備為迎父皇回宮,暫令這類場所歇業幾日,等回宮之後,兒臣過問明白即刻回奏。」

她在暗示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景帝打了個哈欠,在嘹亮的樂聲中大隊人馬緩慢進了皇宮。

能再回京都景帝也是有一些唏噓的,他仔細打量著一處處熟悉的宮殿。宮殿幾十年都是一個模樣,和記憶中的並沒有什麼不同,論舒適其實比不上滁陽新建的小皇宮。這宮城本來就是大苑高祖在前朝遺留的皇宮基礎上修建的,兩朝加起來已經足有四百多年歷史,每一處宮殿都整修過,但是老宅子的陰森厚重還是處處可見。比如文華殿和翠微宮兩處,盛夏進去都是一股陰風,冬天就更不得了,景帝撫摸自己的腿一下,覺得自己膝頭隱痛,很可能就是在這裡落下的毛病。

他用腳輕蹴鑾駕轎底,抬鑾駕的六十四人齊齊停步,動作整齊劃一。他從滁陽帶來的貼身內侍郭忠立即上前,景帝吩咐:「傳旨,著戶部撥銀,重修文華、翠微二宮!」

想起滁陽的溫芳苑,又加了一句:「還有,看看什麼地方可以修建溫湯池。相國說過了,朕要經常浸溫湯,才能養身益壽。」

郭忠立即答應,一溜小跑去後面和戶部尚書黃希原傳旨去了。

等問清楚了滁陽皇宮中的溫芳苑是一處天然的溫泉浴場,黃希原當即傻眼了。這是自然條件所限,京都根本沒有天然溫泉,離京四百多里的玉泉山山頂倒是有一處,但要把那泉水一直引進皇宮得多大工程啊?且不說開鑿山頂泉眼這類地質上不允許的舉動會不會引起山體崩塌。

黃希原剛期期艾艾說出來,郭忠就瞪起眼睛道:「滁陽的溫湯怎麼引,這裡就怎麼引。大不了路長點,多建些引水的東西就罷了。在滁陽,萬歲爺的聖旨可是沒有人違背的,莫不是京都的規矩不一樣,那咱家要回去請示過萬歲爺才明白。」

黃希原在衙門裡招來工部尚書和好多工部里的優秀工匠,幾天來這些人翻遍典籍,也沒有找到能把玉泉溫湯引到宮中的做法。老頭子幾天下來,頭髮都愁得白了一大片。

他去找以前的得力部下,現在已經免職的任平生訴苦。任平生一聽就道:「我說黃大人,你提什麼玉泉山的溫泉,只當沒有不就得了!這個你不用費腦筋了,別的不說,就是想出引水的法子也不管用,四百多里路下來,溫泉早變成寒泉了。池子呢你可以照樣建,皇上想洗澡就燒水唄,就是一天燒一池子水,也就是多費些炭火,咱大苑就一個皇上,還能供得起!」

黃希原一拍大腿:「對呀,我怎麼就沒想到這點,引出之水歷經四百餘里,豈能保持溫度。那我就這麼回奏聖上,引泉之事既然有百害而無一利,那麼又何必為之。」

可惜這件事一回奏上去就引起景帝龍顏大怒。黃希原說此舉百害而無一利,怎麼就無一利啦?自己需要溫泉養生,這不是利嗎?在他看來,這一利比百害、千害還要重要得多。

於是強行下旨命令開鑿玉泉渠,黃希原欲哭無淚,偷偷又去找任平生想辦法。任平生建議他些許派上幾個工匠做做樣子,個把月後再上報。若等此渠全部貫通,大概要五六十年工夫,景帝若想在有生之年洗上澡,還得用普通水。

這件事情的結果是,景帝讓了一步,在玉泉和京都之間增設了一條專用通道,每日派快馬用溫桶將泉水運進皇宮,從采水到進宮不許超過十二個時辰。溫桶有夾層,內置炭火保持溫度。泉水從山頂取下之時就要裝進溫桶一路用人力抬下來,所以每個桶裝不了太多水。景帝高興起來又經常賜宮妃溫湯,大家又估算不準一天要多少水才夠用,所以只能多多準備一些。於是這條路上從早到晚跑著送水的快馬。景帝回來之後,僅這新增的溫湯驛一項,戶部每個月的撥銀就要十六萬兩。

對於這件事,任平生給他的對策只有一句話:「你去找大眼睛,她不攔著你就照做!」

「公主!」黃希原已經堵在兵部好幾天,終於逮到了來兵部交歸兵符的青瞳。這些日子來他屢次想求見,可青瞳都以父皇回來、她居於後宮不便見人為理由回絕了。

「再這樣下去,老臣只好上吊了!」黃希原眼淚都快出來了,「公主,當初是您招老臣出來複任的,您不能不管我了呀!我戶部實在拿不出錢了,前些日子皇上剛回京,每天都要設宴大宴群臣百官。不說別的,萬歲爺說蠟燭煙氣熏人,命內侍特別征制了一批內置香料的羊脂蠟,每支的造價都是三兩紋銀,每天都要燒去五筐。昨天皇上嫌這些香蠟也有火氣了,命內侍全國徵集夜明珠要嵌滿屋頂……公主!你想想這成嗎?」

青瞳疲憊地低下頭,這些事情還用得著人說嗎?她早已經在父皇面前苦諫多次,但景帝全然聽不進去,現在已經一聽到她求見就擋,根本不想聽她說話了。難道真就如蕭瑟所說,父皇除了享樂,再不關心其他事情了嗎?單單是一件件的事,她也有辦法應付,可是景帝現在人生觀改變了,她就是擋下一百件勞民傷財的旨意又有什麼用?

這番灰心比什麼都累,黃希原又怎麼能理解!青瞳半晌才勉強道:「父皇初回京城,設宴祭天等事也是應當做的。蠟燭這類……花費畢竟有限,夜明珠也不是那麼容易找,先找著吧。」

景帝回京一個月後,在百官百般催促之下,終於開始早朝了。因為是皇帝回朝後的第一次早朝,格外隆重,在京的五品以上各級官員都來了。從太和殿一直排到午門,三呼萬歲的聲音震天響。景帝坐在龍椅上強打精神,他暗道以前怎麼沒覺得早朝有這麼難受,眼睛壓根不想睜開。這樣的朝會一天一次真是沒有必要,不如改成三天一次,不,一個月一次好啦。郭忠宣布著昨晚他想到的事情,命百姓進獻奇石和巨木,他要修建觀星台給相國,方便他聆聽上天的旨意。

青瞳猶豫一下,以後不是這樣盛大的朝會,她應該不會有機會上朝,想了想終於出列施禮道:「父皇,不知相國現在何處?」

景帝道:「相國說天帝有旨意傳他,已經去了一個半月了。朕也十分挂念啊!相國若在,大小事務盡可託付。」

一個半月,青瞳心道,我只關了他一個月,看來他路上還用了點兒時間。她道:「陛下,既然觀星台是要給相國大人使用,那麼不如等相國大人回來徵求他的意見再行修建,相國能上通天意,這觀星台也不能馬虎,等相國回來,說不定上天又有了新的旨意。」

景帝盯著她,心中很憤恨。他現在十分聽不得別人反駁他的話,尤其是這個女兒!她憑藉自己一點兒戰功,已經越來越放肆。回來這一個多月,她沒有一件事情順了自己的意思。其實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羞辱,提醒他自己曾被臣下趕得東奔西跑,最終要靠女兒相救。

景帝陰冷地盯著她,暗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嗎?你趁著我不在,為報私仇殺死太子和德妃,又將九皇子放逐,這一樁一件我都記在心中!現在相國不在,暫且讓你得意幾日,等相國回來,再讓你看看什麼叫人外有人,不然你還當天下之大,無人是你的敵手了!」

景帝看到青瞳驚訝地抬頭看他,才發覺自己想的時間太長了。太和殿中一片沉默,景帝清了清嗓子,望著青瞳做出個慈祥的笑容道:「皇兒言之有理,那就依了你的意思,等相國回來再說吧。諸位臣工,若無事今晚都到宮中,朕要與你們盡情一醉!」

諸臣轟然答應,每個人都說了許多讚美的話。景帝拈鬚微笑,聽得十分受用。

當晚清風朗月,觥籌交錯。皇家飲宴,自然是珍饈無數,美味無邊,酒無不陳,餚無不精。景帝也一掃白日鬱悶,飲酒飲得十分盡興。微醺之際,他登上引鵲橋,憑欄下望,下面御河之中荷花破開,吱呀盪來一葉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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