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謀國盡書生 十三、心結

庄翰命人拖離非走,京都城中就有幾處觀賞風景的小湖,寧晏只說要把他沉進湖中,卻沒有說是哪一個湖。可是看他不住咆哮的樣子,庄翰儘管為難,卻也不敢回去問問清楚。他思慮再三,帶著離非向離皇宮最近的小明湖走去。

一路上離非都處於半昏厥狀態,血不斷從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裡或快或慢地流出來,從城門一直紅到湖邊。

庄翰看著湛藍的湖水停下腳步,苦著臉看離非。離非早已昏厥,臉色白得和死人毫無分別,隨著他一鬆手就軟在地上。這還哪裡用得著綁上石頭,現在扔進去他就肯定沒有活路。

這可當真不是什麼好差事。且別說除了真正的變態,不會有人對殺人感興趣,何況面對的還是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人。單單離非是寧晏的外甥,庄翰就覺得心裡發毛。寧國公現在是氣急了,萬一明天他又反悔了,回頭想起外甥的好處,遷怒起自己來,可還有活路嗎?

可是不執行命令,恐怕今天就沒有活路了。庄翰一路上摸了幾次離非的鼻息,很希望他路上自己死掉,那他就不用為難了。很可惜,離非看著和死人都沒有什麼區別,偏偏這口氣還喘得挺好。庄翰再也拖延不得,只得隨便撿了幾塊石頭塞進離非的懷裡,雙手合十,道了聲:「冤有頭債有主,離大人西去安好,可別來找我。」他咬咬牙,將離非拎了起來,比畫了幾下,預備往湖裡丟去。

便在這時,一個冷清的聲音傳來:「庄翰,你若真的扔下去,你就死定了。」

庄翰大驚回頭,湖邊遠遠地停著一輛馬車。他在這裡執行任務,就將原本在湖邊的百姓都趕開了,聽說要殺人,有膽子小的就走了,也有些愛看熱鬧的留下來,遠遠地圍著。這輛馬車當時也是乖乖地走到遠處停下來,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誰知看了半天熱鬧馬車裡都沒有動靜,現在卻突然傳出聲音,又是一口叫出他的名字,他驚懼地喝道:「誰?誰?」

馬車突然轉向離去,聲音又傳了出來:「想活命的帶上他跟我來。」

庄翰喝道:「是誰?站住!」然而馬車毫不停留,反而加快了速度。庄翰大叫起來:「站住!給我站住!」

眼見馬車突然加速,庄翰咬咬牙跳上馬追了過去。他帶來的十幾個禁軍面面相覷,叫著:「大人!大人!」庄翰吩咐道:「你們看著離非,我去去就回。」

馬車的速度本來比不上單獨的馬匹,但是這拉車的馬竟然是良駒,一直跑出去很遠。見庄翰追不上,自己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庄翰才氣喘吁吁地縱馬跑過來,趕車的侍從跳下馬來,將車帘子打開。司徒德妃一身素服坐在車中道:「庄翰,我讓你帶著離非跟我來,你現在自己一個人來,是想活命還是不想?」

庄翰乾咽了一口唾沫,這個問題根本不能回答。他厲聲問:「你是何人?」

其實德妃曾經和景帝一起檢閱過禁軍,但是庄翰職位較低,沒有親見,所以也就不認識她。

司徒德妃深深吸一口氣平定自己的情緒,用自己目前能做到的最緩慢平靜的聲音道:「你莫管我是誰,只記得,我是來救你活命的人。」

庄翰怒道:「你再不說,我就當你是江州姦細,要叫禁軍拿人了!」

「姦細?」司徒德妃笑了,聲音有一點兒尖厲,不過他們雙方都太緊張,庄翰也沒有注意。等笑聲止住,司徒德妃冷冷地加重語氣:「你倒是忠心可嘉,不過現在的姦細,三天後就會是功臣。現在你這個忠臣,三天後可就不知道會怎麼樣了。」

庄翰臉色雪白一片,色厲內荏地喝道:「果然是江州姦細,你竟敢到京都撒野,今天就別想活了!」

司徒德妃嘴角牽動了一下,居然有人認定她是江州的姦細!不知道青瞳聽了,是會大哭三聲還是大笑三聲,她冷冷一笑道:「那你去殺了離非,然後三天後就等著給你那國公陪葬吧!」說罷,她示意駕車走人。

庄翰的心咚咚直跳,軍情是機密,不可能全數讓他知道,但是從寧晏越來越壞的脾氣他也能感受一二,何況畢竟有那麼一支大軍虎視眈眈坐鎮在江州,誰也遮掩不住。軍中已經人心惶惶很久了,迫得寧晏要嚴刑鎮壓,有妄論軍情、散布流言的立斬。砍了幾十個腦袋以後,大家都沉默了。除了吃飯時發出的嘩嘩聲,整個軍營死氣沉沉,許多人走路都放輕腳步,呼吸都盡量低微,壓抑像烏雲一樣籠罩在他們頭上。

庄翰很不甘心,難道他想叛變嗎?他本是十六衛軍的千總,沒有多大背景的他在遍地王侯子弟的十六衛軍中熬到這個位置,用了整整二十年。名義上一千個人都歸他管束,卻常常一個新來的什麼大員的子侄就不把他放在眼裡。十六衛軍被稱為少爺兵,這類有背景的人又實在太多,他不但擺不得長官的譜,還要時時小心不能得罪了人。他這口悶氣整整憋了二十年。

直到政變也沒有他們的事,朝中的大員選擇服從的立即就能陞官;脾氣激烈的去怒斥,也能青史留名;或者你兩樣都不願意,辭官在家,大半也能保得性命。

可是像他們這樣的武官就不同,無論是楊予籌還是寧晏,動手之前都已經和軍中大將通過消息,到他們手中就只是一紙軍令了。服從是軍人的天職,蓋著玉璽的旨意下來,主將都沒說話,他有權質問一下是哪個皇帝下的旨意嗎?他一個小小千總,只怕一出聲就先沒命了吧。

天知道,他也曾患得患失,夜不能寐,內心掙扎了很久才下定決心去巴結寧晏親信的。反正是投靠了,何不藉此混個出頭?

他這一步走得不夠早,當時勝利的天平已經明顯傾斜向寧晏的一邊。寧晏對這些看到形勢明朗才投靠的人不很在乎,他百般巴結只落了個禁軍副將的官職。如果早一些,像李玄良,就遠不止這樣的前程。許多人和他的選擇相同,於是曾經一度稀落的朝堂又熱鬧起來。

然而世事為何這般無常?本來應該再也無力壓下天平的那邊竟然逐漸增加了分量,就那麼一點點地和他們接近了,再加上那麼一點兒,就要傾向另一邊了。而這京都,大概就是那最後的一點兒分量了吧。所以,他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咬住牙死死守住京都,一定要撐住!

對,就是硬撐,因為他已經選擇一次了,和其他很多選擇投靠寧晏的官員一樣,無論是為了追逐名利也好,還是為了保全性命也好,這些理由都已經不重要了。若讓打著勤王旗號的平逆軍得勝,後果都一樣。叛臣就是叛臣,他們不會管你當初的形勢不投降還能不能活命。一刀過去,眾生平等。

所以越是有些官職的人越是只能硬撐,越是和寧晏親近的人越是只能硬撐,期望扭轉局面。很多事情沒到最後關頭,還是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就像一年前景帝被逼逃亡到了渝州,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完了,可現在竟然還是死灰復燃。他們也只能期望也有奇蹟發生在自己身上了。

這就是所謂的成王敗寇。庄翰從被動地接受命令到主動去巴結禁軍中寧晏的親信那天開始,就已經賭上了自己的前程乃至生命,怨不得別人,所以他只能硬撐。今天司徒德妃明確地說出「三天後要給國公爺陪葬」,庄翰才突然發現,自己很怕死,怕得要命。

他眼見車子一動,即將毫不猶豫地離去,便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站住!」

司徒德妃瞟了他一眼:「怎麼?還要抓了我這個姦細?好,你儘管去叫人來。」

庄翰臉色青紅不定,司徒德妃靜靜地等了許久,見他還是不開口,於是臉色突然沉了下來道:「走!」

馬車又動,「哎……哎,」庄翰終於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道,「你是說三……三天?可靠嗎?」

司徒德妃懸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回腹中,瞬間全身出了一層細汗,看對面的庄翰都有點兒花眼了。

她微微閉一下眼睛,才輕笑起來:「那當然,我說三日還是往寬里打算的呢。庄大人果然是識時務者。」她用眼角看著立即緊張起來的庄翰,故意漫不經心地說道:「本來城中的官員已經聯繫了許多,也不差你一個。不過呢,畢竟是越多越好不是?庄大人你說呢?」

庄翰乾咳了一聲道:「我,我……」

司徒德妃笑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在這京中,比你官職大得多、受了寧晏恩惠更多的人比你投誠還早呢,要不那邊的仗能打那麼順?你一個堂堂副將,不過犯了一點兒小失誤,李玄良就狗仗人勢,當著那麼多弟兄讓你失了面子,去守城門,以後你可怎麼馭下?」

她冷冷一笑道:「也別廢話了,離非給我,這裡沒有你的事了,干不幹?」

「就這樣?」

「當然!」

庄翰氣極反笑道:「豈有此理,你隨便叫個人問問,這樣殺頭的事情,哪個會幹?」

他話音未落,眼前白光一閃,一個東西對著他當頭拋了過來。庄翰側過身伸手接過,眼睛一掃臉色就變了,道:「晉城令?」

「你認得就好,離非給我,你拿著晉城令走路,官職我保不了,命卻無礙。我送你出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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