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謀國盡書生 七、福心

京都近郊的福心觀中,一身素衣的王賢妃正在打掃院子。這院子修得不錯,地上鋪著嶄新的青石板,這樣的大夏天也沒有多少灰塵。甘織宮地上當然也有青磚鋪地的時候,但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早破碎得只有些看不出形狀的小石頭剩下來。石縫裡處處長著雜草,灰塵雖然不多,但畢竟沒有這裡容易打掃。

雖然在道觀中,她卻沒有做道姑打扮。老嬤嬤丁氏從廂房裡出來,忙道:「娘娘,你放著我來掃吧,真是的,怎麼又自己干這種粗活。」

王賢妃微微一笑,並沒有爭執就把掃把遞過去,反正她基本已經打掃乾淨了。名分上,王賢妃好歹是四妃之一的賢妃,來到這福心觀時她本是帶著幾十個宮女侍從的,跟著一個出了家的嬪妃自然永無出頭之日,這些下人沒一個不大嘆自己時運不濟。幸而王賢妃沒有什麼主子架子,日常瑣碎小事都不用伺候,何況王賢妃本來就不受寵,如今遠遠地遷到郊區,景帝更是索性把她忘了。這些人久居皇宮,看慣了眼高眼低,很快就知道這是個討好也沒用的,就越發懶怠,難得讓她們動一動了。

丁嬤嬤接過掃把,四下劃拉一下,發現地面已經很乾凈,沒什麼需要打掃的,只好放下掃把,嘟囔起來:「娘娘,你說你這是何苦?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還守著這道觀幹什麼?」

王賢妃沖外面一努嘴道:「你以為這些人就光是來伺候的,她們還要負責看守我。你別看現在我們不出門的時候她們不願意上前,要是真想走,那可就沒那麼客氣了!何況現在兵荒馬亂,出了京都又有許多盜賊出沒,我們兩個婦道人家很容易死於兵亂,守著這道觀至少每個月還有些錢糧月例。嬤嬤,我們能平平安安在這道觀里過下去才是福氣呢,比起甘織宮,這裡無拘無束,不好嗎?」

丁嬤嬤也知道做了一天皇上的嬪妃,這一輩子是不會有自由了。即便王賢妃這樣完全不受寵的妃子,即便景帝已經逃亡在外,她的行動依然被看守著。

然而,上年紀的女人不免嘮叨,丁嬤嬤依舊嘟囔:「這日子還不是和從前一樣?娘娘現在是二品妃子了,總該有點兒不同吧。說起月例更是可惡,外面那個總管送來的錢糧一個月比一個月少,還不是她自己扣了去,說什麼寧國公例行節儉,要從宮中的人開始節流。我都打聽清楚了,寧國公說要善待先皇眷屬,宮裡的一分也沒減!從前的時候就是這樣,由著那些管事的剋扣,娘娘,你這性子也太窩囊了!」

「性子窩囊?」王賢妃臉上笑容不變道,「不是,是我的命窩囊!從被皇上召幸以後,我就漸漸明白了這個理,想要長命,就得窩囊!要不你就痛痛快快地死,要不就窩窩囊囊地活。嬤嬤,你選哪一個呢?我這輩子註定就是這樣了,命啊!人是拗不過命的!」

她轉過身走回屋子,轉頭又道:「別說走不成,就是能走我也不走,這是青瞳知道的唯一地方。我的娘家早二十年前就沒了,要是走了,萬一她回來去哪裡找我?」

半夜,門外傳來幾下小心翼翼的敲門聲。王賢妃睡得淺,一下就驚醒了。她問了聲:「誰?」門外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又是幾下輕敲,好似敲門的人很緊張。

王賢妃望了一眼廂房,丁嬤嬤呼嚕打得山響。她披衣站起,也十分緊張起來。這裡是觀後的內院,她們住的又是最裡面的院落,怎麼會有人來敲門呢?

她掌上燈燭來到門前,燈光照映下外面只是個矮矮的影子。那人很緊張地開口,聲音也是小孩的聲音:「是不是充容娘娘?是不是青瞳的娘親?」

前一句聽完王賢妃立即準備說不是,她現在是賢妃,在觀中的稱號是福心真人。然而後一句一出口,她立即心頭大顫,急忙打開了門。如果來人問是不是大義公主的娘,她還會猶豫,但是青瞳根本不習慣這個稱呼,熟悉她的人都是直接叫青瞳。

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謹慎地鑽進來,將一張紙遞給王賢妃道:「青瞳給你的,快!」王賢妃打開,見紙上正是無比熟悉的字跡,這字跡自己有五年沒見到了。紙上寫著:「萬請隨來人秘密至我處,不可讓外人知曉,生死攸關,切切!」沒有題頭也沒有落款。

「青瞳讓我跟你走?現在?」

那小孩點頭道:「快些,我是鑽狗洞進來的,青瞳等著呢。」

就在這時,對面廂房亮起燈火,一個帶著睡意的聲音道:「娘娘,你和誰說話呢?有事嗎?」王賢妃道:「丁嬤嬤腿腳不利落,起夜打翻了便壺,被子都濕了,這屋裡一股子味的,你叫人來打掃一下!」

那小孩大驚,王賢妃伸手沖她搖了搖,示意她不要出聲,果然那屋裡傳來聲音:「丁嬤嬤打翻的,便叫她收拾就是。」

王賢妃道:「丁嬤嬤手腳慢,洗完不一定要什麼時候,你叫幾個人一起來,幾下就洗完了。」對面的聲音遲疑半天,才懶洋洋地道:「她們都睡了,叫也叫不醒,要不等明天吧。」

一般端茶倒水的活計她們都不肯做,更何況深夜裡清洗尿水?王賢妃不再出聲,那邊趕緊熄滅燈火,假裝睡熟。

王賢妃把丁嬤嬤叫起來囑咐幾句。丁嬤嬤手裡拿著個大木盆,她們假意嘆著氣往前院水井方向走去,以前王賢妃也是如此,有人欺負了她她也不惱,事情就自己做了。一路上行動有聲,但是人人都把房門關得緊緊的,還有好些人故意打呼嚕表示她睡著了,不是故意不幫王賢妃洗被子。

出了內院的門,立即就有幾個著黑衣的男子上前接了她們出去。見了丁嬤嬤,一個人皺起眉頭:「這個還帶著?」

王賢妃立即停下腳步,回頭直視這黑衣人的眼睛道:「青瞳說了只帶我,不帶著她?」那人立即道:「是,事情緊急,太過危險,娘娘自己一個人總好些。」

王賢妃臉色劇變,環視四周退後一步,緊張地看著他們。黑衣人催道:「娘娘快些走,莫讓公主等急了!」

王賢妃道:「絕不是青瞳讓你們來的,你們是什麼人?快說,不然我大聲喊了!」

「娘娘莫開玩笑,我們當然是公主派來的,你不是看過書信嗎?」黑衣人焦急萬分,小心說著,不知道自己哪裡露出破綻。剛剛王賢妃還對他們深信不疑,要不是她自己出的好主意,也不見得能悄無聲息地出來。現在她大喊一聲,就是劫了她出去,城中值夜的禁軍難道都是吃乾飯的嗎?

「娘娘你看,那不是青瞳嗎?」王賢妃本能地望向身邊小孩所指的方向。突然她鼻中聞到一陣甜香,隨即眼前一黑,軟軟地倒在地上。丁嬤嬤張嘴欲呼,嘴一張開吸進去的迷香更多,她只晃了一下就栽倒在地上。那小孩狠狠地瞪了黑衣人一眼道:「一群廢物!快走吧。」

她們剛走,另有兩個年齡差不多的女人拿著棉被木盆走回內院。第二日,王賢妃就說自己受了風寒,要多在床上休息一會兒,侍女們並不在意,送飯的小宮女把飯食放在門口,就自己玩去了。這樣一連兩日,王賢妃始終沒有出門,這些人才覺出不對。

硬打開門一看,房中兩人都不認識。這幾日和她們說話搭腔的原來不是王賢妃,領頭的女官嚇得半死,屋裡的中年婦人輕輕笑了,道:「你要去向寧國公告發,先死的就是你!」

女官的頭腦也還算冷靜,認清當時形勢,帶著哭腔問:「你要幹什麼?」

那女子道:「與你無關,你們就當做一切沒有發生,該去領錢糧還去領錢糧,該記檔的還是記檔,日子照常過,不要大驚小怪就好了。寧國公並沒有見過王賢妃,他也不見得有興趣過問你們關於王賢妃的事情。我辦了事情就走,最多一個月,不會給你添多大麻煩。」

女官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心想別說一個月,寧國公一輩子都不見得會過問王賢妃,安全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於是哆哆嗦嗦地問:「那就這樣吧……你是誰?」

那女子溫溫和和地笑了:「我當然是王賢妃,你怎麼忘了?」

她並沒有擔心一個月,五天以後,就有一個高大的男人找上門來。這個「王賢妃」一見他帶來的東西就眼淚漣漣,連說:「這是我給小女做的,你從何得來?」

那人又和她屏退左右說了一會子話,接下來這兩個人就被來人一手一個挽著,跳牆走了。一丈高的院牆,他帶著兩人縱越竟然毫不費力。觀中眾女自然連聲尖叫,隨後將王賢妃被劫的消息上報寧晏,領頭的女官暗自慶幸,這一走死無對證,當然更加安心了。

誰知,本來大概連王賢妃是誰都不記得的寧國公得到消息,居然極為重視,將福心觀幾十個宮人帶回來詳加審問,這些女人招架不住,很快就全都說了。

寧晏名義上還是臣子,他沒有住在宮中,然而司徒德妃也不可能天真地認為他不知道宮中的動靜。她讓人拿著只寫了「司徒慧」三個字的名帖去求見寧晏。寧晏心情煩躁,示意家人攔住不見。家人道:「來人說了,老爺要是不肯見就給您看看這個。」寧晏莫名其妙地看著家人手中一條半舊的包頭帕子,家人道:「來人說了,福至心靈!」

「福至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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