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謀國盡書生 五、西瞻

和煦的春天在紛飛的戰火中悄悄離去,眼看酷烈的夏日就要到來。去年的這個時候青瞳還在振業王府,她比較怕熱,一天到晚就想吃冰碗水果。蕭圖南總是說西瞻天氣比苑南要冷不少呢,涼東西吃了傷胃,等她在西瞻待上幾年,適應了這裡的氣候再放開吃。當時他們都沒料到這是唯一的一個夏日吧。

這九個月來,青瞳親臨戰場只有幾次,大部分時間都是留在安全的後方,所以她穿著家常的裙服,而遠在西瞻、沒有戰事的蕭圖南,此刻卻是一身戎裝。

他縱馬飛奔,在馬兒急速的賓士中搭弓瞄準,瞄了很久,等有十分把握了才鬆開手。一道銀光過去,離校場五百步外的箭靶上插了一支銀翎箭,端端地正中紅心,這已經是他射中的第三十個靶位了,校場四周頓時爆出一片叫好的喝彩。

蕭圖南面對如雷的喝彩,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他一提韁繩,胯下的紅馬嘶叫了一聲,它跑了一個下午,已經汗水淋漓,卻擰不過主人催促,前蹄微揚,打了一個旋又向遠處跑去。蕭圖南跑到校場邊緣堪堪迴轉馬身,仍然是長時間的瞄準後,又一支銀翎箭準確地釘進靶心。

烏野微微露出擔憂的表情,以前蕭圖南高興的時候也經常在射場一待就是一整天,那時候他會不斷地玩花樣,一會兒三箭齊發,一會兒讓一支箭釘在另一支箭的翎毛上,甚至加大力道,射穿靶子,或者故意不瞄準,反身從背後射出。但是青瞳走後,他就一直只是這樣長時間地瞄準,然後一箭一箭老老實實地射。以前偶有失手的時候,現在烏野卻沒見過他射偏一箭,但是無論射中多少箭,卻也沒見過他露出笑容。

蕭圖南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眼睛眯成一條縫,全神貫注地凝視前面箭靶,手指用力,弓弦漸漸拉滿。他仍然這麼瞄著,對了很久才準備鬆手。

忽然,嗚的一聲長鳴,無數號角一起響了起來。這些傳信號角是特製的,聲音一直傳到校場還是十分大。聘原各當值的號手立即傳信,一聲剛停,一聲又起,將號令遠遠地傳了出去。

蕭圖南所騎的紅馬驟然聽到這巨大的聲響,不由受驚抬起前蹄。蕭圖南即將鬆開的手立即收緊,這支箭被他及時拉住,沒有出手。

「王爺!」烏野上前道,「宮內傳信,王爺快回去吧。」

「不急。」蕭圖南轉過臉來道,「烏野,你再去給我找匹好馬來,這匹紅馬徒具外表,一聲號角都能嚇得動一步;胭脂在時,戰場上多大的廝殺,也不能驚了它。」

「是!」烏野低頭答應,其實這匹紅馬並不比胭脂遜色,然而胭脂那樣的戰馬是要靠戰爭磨出來的。就如同那個人,離了那樣的淬鍊打磨,不過是深宮中略有些機靈和壞脾氣的小姑娘。

她走了以後,蕭圖南沒有為她守身如玉,相反,他現在頗有些來者不拒。自己感些興趣的,或者無論誰送來的,全都收下了。振業王府現在美女不下百人,相貌超過那人的也不是沒有,卻沒有誰特別得寵。這一點烏野很能理解,別說蕭圖南,就是他自己,眼睛追隨過皓月,也難被些微星光吸引。

沒有了,無論胭脂還是她,在這世上都不會再有了。不能複製,無法取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號角第二次響起,蕭圖南凝視著箭靶,仍然沒有動。烏野急道:「王爺!宮裡一定有事,校場離宮中尚遠,快走吧。」

蕭圖南放下鑲玉的長弓,嘆道:「被你一擾,我又沒有必中的把握了。走吧!」他一策馬,領著自己的親兵向校場外駛去。

他趕到時,殿上已經會集了絕大部分人。他的三哥蕭鎮東用帶著酸味的語氣問:「振業王,你怎麼現在才來,又被哪個姑娘絆住了腳?」

蕭圖南微微一笑,張開手,給他看自己手指上弓弦勒出的痕迹。西瞻人人嫻熟弓馬,一望就知道他是剛射完箭。眾臣立時拍起馬屁,盛讚振業王努力不輟。蕭圖南微笑應對,然而他的眼睛裡卻殊無笑意。蕭鎮東聽著眾人言語,暗地裡啐了一口。

又過了一會兒,西瞻的皇帝忽顏坐在軟榻上,被抬了進來。他在侍女的攙扶下坐到御座上,斜斜地靠在放在手邊的厚厚靠墊上。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年輕時四下征戰帶來的傷病一股腦找上門來。他現在的身體很弱,比上一年青瞳在時還差了很多。

眾人見過皇上,忽顏微微抬了抬手,內侍立時在一旁道:「免禮!」

忽顏把身子坐正一點兒,有氣無力地道:「可賀敦、薛延陀、阿娜、額泣、格桑得里瑪聯合十幾個小部落給朕上書,請求南下攻打大苑,你們認為如何?」

蕭圖南的眉鋒不經意地抖動一下,又恢複平靜。蕭鎮東立即道:「好啊!父皇,大苑現在正是一塌糊塗的時候,他們現在皇上和大臣打得亂七八糟,北邊大苑皇帝手裡都沒有兵了,要靠盜賊守著安全,那能中什麼用?依我看,現在南下,正是絕好時機,一定能把大苑整個吞進肚子里!」

丞相蕭兆擎道:「臣也認為可以,大苑遠比我西瞻人多,難得他們自己打自己,我們趁此機會南下,會比平時順利許多。何況現在可賀敦、薛延陀等部也願意奉上兵力幫我們破敵,我們可以指使這些部族兵將為前鋒,我大軍為主力,正是如虎添翼。」他是當朝丞相,又是皇族,這一開口,許多將領立刻上前附議。

一片稱是聲中,突然冒出一句:「丞相是孔雀嗎?光看前頭好處,露出個難看的屁股。這十幾個部族的翅膀插上我們也要流點兒血。」

左正言貴豈來在大家的注視下上前一步道:「皇上,臣以為可賀敦等十幾個部落此時上書,恐怕懷有二心。他們順服我西瞻這麼多年,幾時這般團結一致過?如今顯然是見到便宜,沒有見到獵物,地狼怎麼會鑽出地溝?」

蕭鎮東上前一步道:「貴大人說得有理,我們西瞻自身的兵力足夠南下,不需要藉助他們的力量。」

誰知貴豈來立即道:「我西瞻先輩如果和你一樣鼠目寸光,那我們現在也不過是草原上的一個部落。我並沒有說不用藉助他們的力量,只是提醒你們要先想好打下地盤後,怎麼分這些地狼才能滿意。萬一不滿意,我們怎麼對付才不至於被他們咬一口。」

他一出口就罵遍了所有人,貴為丞相和皇子也絲毫不客氣,可是挨罵的人卻沒有一個生氣,這和正言這個官職的性質有關。

西瞻本身沒有很深的文化,建國之初,官職的設置大部分參考中原盛唐時期,這個正言的官職脫胎於唐朝的諫議大夫。經唐一朝,最有名的諫議大夫要算魏徵了。魏徵一生放膽直言,連唐太宗的面子都不賣,他是以敢罵而聞名的。任何一個故事傳開來都會走樣,魏徵的名字傳到西北這個部落就光剩下他的一些好玩的事情,比如罵唐太宗李世民是昏君,罵左僕射房玄齡濫好人,罵長孫無忌和太傅張玄素亂國之類,全都離不開罵,好像魏徵一生都在罵人一般。

鑒於李世民對這個官職的重視,西瞻人也十分重視正言這個官職。第一任正言全盤效仿先賢,練就了一張臭嘴,在朝上朝下見誰罵誰。後來雖然慢慢大家也明白了諫議大夫本質是勸諫皇帝、匡正過失的,可是西瞻正言「罵諫」這個習慣卻保留了下來,正言有話好好說倒是奇怪,罵人才是正理。

所以他話音一落,丞相蕭兆擎就道:「貴大人言之有理,我們得了大苑九萬里國土,也不必捨不得一點兒小利,臣派人去探探可賀敦等五個大部落的口風,看看他們想要什麼。」

眾人立即附議,朝堂上一片稱是的聲音,更有心急的,已經策划起進攻路線來。

忽顏抬起眼皮,目光慢慢在眾臣臉上流轉,最後停在蕭圖南臉上。他問道:「振業王,你是兵馬大元帥,若出兵也非你莫屬,為什麼不表示意見哪?」

蕭圖南上前躬身道:「兒臣不同意出兵,自然也會表示意見。」

「不同意?」忽顏收回目光,用老人特有的懶洋洋的聲音問,「為什麼啊?」

「因為現在不是最佳時機,此刻出箭我沒有必中的把握。」蕭圖南沉聲道。

蕭鎮東嗤笑一聲道:「你是不捨得你那小嬌娘吧,誰不知道你的正妃姓苑,我看你分明就是在袒護她!阿蘇勒,你倒是個多情種,可惜人家還是對你不屑一顧,自己遠走高飛了!你們說是不是啊?」他環顧四周,哈哈大笑。

蕭圖南垂下眼帘,不回應他的嘲笑,群臣也沒有人做聲。誰也不敢為了這個二百五,得罪下一任儲君。蕭鎮東得不到回應,勃然大怒,上前道:「父皇!阿蘇勒心裡光惦記著女人,他不願意幫著咱西瞻打仗就不要指望他。你還有別的兒子呢,我去帶兵,我把大苑京都的御座搬來聘原給父皇坐!」

忽顏微微點頭聽著,事實上,從來到朝堂他就一直這樣顫巍巍地點頭,讓人分不清他是對聽到的話表示贊同,還是控制不住脖子的哆嗦。

「振業王!你哥哥這樣說你,你打算怎麼辦啊?」忽顏問。

蕭圖南露出笑容道:「三哥想帶兵?那好,我們角抵,勝過我就把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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