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莫言三冬無春色 十七、往事

胡久利覺得大腿內側火辣辣地疼,他這樣騎慣了戰馬的人也受不了日夜不停地顛簸。他知道自己的腿被馬匹磨破了,只好兩隻腳踏著馬鐙站起來緩解一下疼痛。但是在硯台飛一樣的速度下,這個姿勢維持起來極困難,他必須身子前傾,用胳膊肘抵住馬背幫著穩住身子,於是他看上去就像在馬背上撅著屁股挖寶一樣。

這個姿勢過一會兒就讓他頭部充血,胡久利只好復又坐下。他一會兒擰扭一下姿勢變個樣,怎麼也不舒服,全身都疼得要命。再看前面的青瞳,兩天多來一直保持端坐沒有變過,嘴唇一直咬得緊緊的,不知是怎麼堅持的。

「參軍啊!」他叫起來,「歇歇吃點兒東西吧,人不吃還行,馬再不吃可跑不動了。」

青瞳悶悶地應了一聲,胡久利勒住坐騎,好容易才跳下馬站住,看青瞳已經手腳僵直,幾乎是摔下來的。胡久利釋然,還以為自己怎麼突然嬌氣了,原來她比自己累得還厲害。

他拉著兩匹馬吃草料,這裡已經是關中北部,沒有多少人煙。他們吃的乾糧和馬匹的草料都是在富陽一路帶來的。胡久利全身酸疼得厲害,喂完馬,一頭栽在地上呼呼睡起來,他們已經兩天沒有合眼了。

他只睡了片刻,青瞳就用力推他,招呼他起來趕路。胡久利眼皮像是被生鐵焊在一起,無論如何也睜不開,手腳都不知道丟向何處。他試了試半點兒也動不了,只好說:「讓我再睡一會兒,參軍,你殺了我也得讓我再睡一會兒,實在受不了了。」

他感覺突然臉上一熱,一滴濕濕的水滴上他的臉頰,順著下巴滑下去。胡久利驟然反應過來是青瞳的眼淚,他大驚睜眼,趕緊坐起來。只見青瞳嘴唇緊咬,正有更多的淚水從眼睛裡前仆後繼地湧出來。

胡久利頓時手忙腳亂:「你……別哭啊,怎麼哭了?我不睡了,馬上就走!我們這麼趕路是要幹什麼啊,你一直也不告訴我……哎呀,好好,你別哭……我這嘴!我不問了就是了。」

青瞳抑住眼淚道:「我要去呼林給遠征上墳。」

「啊?這個時候?」胡久利很吃驚。青瞳去周遠征的墳墓祭拜當然是合情合理的,可是也用不著這樣不要命地趕過去。他眼見再問她馬上又要哭,只好帶著一肚子的問號,上馬繼續向北奔去。

兩個人終於來到周遠征墳前,胡久利再累也不免傷感。他跪下拜了幾拜,青瞳近前撫摸墓碑,那上面寫著「駙馬都尉、定遠平西一品上將、呼林城守周諱遠征將軍之墓」。

青瞳把手指放在「周遠征」三個字上來回徘徊,柔聲道:「遠征,我實在沒有辦法,才來驚動你。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怪我的。」她站起身子道:「胡久利,幫我把墳挖開!」

胡久利這一驚非同小可,話也說不利索了:「公主,你……你要挖開將軍的墳?」

青瞳點頭道:「你不願意動手就看著我挖,我叫你來就是做個見證,等回去讓你證明東西確實是從遠征墳中挖出來的,不是我從別處找來。」

說罷,她折下一段枯枝,開始用力掘土。

「你要幹什麼?」胡久利拉住她的胳膊,「將軍死了!死了!公主,沒有解不開的深仇大恨,你怎麼能驚動將軍的墳墓呢?」

青瞳微微一笑:「如果我一直是他的寡婦,等我死了,還不是要挖開棺木和他合葬?就當我要提前驚動,反正事若不成,我大概就快要死了。」她說罷,儘力掘土。

胡久利期期艾艾,不知該如何是好。青瞳凄然一笑道:「胡久利,你也不信我?」

過了一會兒,身邊蹲下一個魁梧的身影,胡久利悶聲不響,和她一起挖起來。不過每挖一下,這魯莽漢子的淚水就隨著不斷落下,滲進土裡。

周遠征身為駙馬,他的墳墓規格較高,棺木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墓室,墓壁全是青石。只能從較遠的土質墓道動手挖掘,兩人用了半日才掘開一個能勉強鑽進去人的洞。墓道用不滲水的白堊填塗,掘開就是十分嗆鼻的氣味。墓室中除了棺材就是一些周遠征生前喜愛的小玩意兒和他用過的長槍、馬鞍、兵書等物,並沒有什麼陪葬的珠寶。

胡久利看到棺槨,又流下淚來。他別過頭去,忽聽到青瞳叫他:「你好好看著。」

她用長木撬開外面的楠木大棺,裡面的黑色小棺材才是放屍體的,外面這層畫滿花紋的叫作槨。如果沒有和皇族沾邊,就是有多少錢也不能用這層槨。

青瞳在棺槨之間拿出一個小小的錦匣。胡久利見這東西藏得如此緊密,料想必是十分重要之物,不由得眼睛圓睜,緊緊盯著青瞳手看。

青瞳退出墓道,將錦匣交到他手中,自己又把土填回去,重又摩挲墓碑道:「遠征,我必須走了,保衛這片土地是你終身之志,我怎麼也要再努力一下!」

「這……裡面有什麼?」胡久利終於還是忍不住,期期艾艾地問。

青瞳不語,把匣子遞給胡久利,示意他自己打開看。

胡久利把匣子打開,雙手一顫,差點兒脫手把它扔了。

裡面是一顆用石灰腌制的人頭,這人還很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他的牙齒緊咬,眉頭緊皺,透出一種深深的怨毒,石灰落在頭髮里,花白一片。這一切都讓這顆人頭看上去有不符合他年齡的滄桑憤恨。

「這是什麼人?誰……誰殺了他?」胡久利深吸一口氣,才問道。這個人頭居然是埋在周遠征的墳墓中的,實在讓人吃驚。

「這個人啊,應該是我的堂兄。」青瞳輕輕嘆息,「我硬說他是西瞻的姦細,斬了。」

她掏出墊在人頭下面的一封書函拿著,目光出神地望著遠方,彷彿又回到了呼林戰場,自己剛剛從戰場上繳獲這封書信時的心驚膽戰。

景帝是大苑的第十九任皇帝,第十六任皇帝哲宗本來有三個兒子,前面提過私動兵符被賜死的就是他的三子。三皇子死去不到一年,哲宗的嫡長子突發急病死在東宮。

這個嫡長子的死對哲宗乃至對大苑都打擊巨大,以至於皇帝自己也一病不起,沒有留下什麼遺言就殯天了。說這位嫡長子的死對大苑打擊巨大,並不是因為他有多麼聖明仁厚,能帶領大苑走向光明前程,而是他這一死,皇位便後繼無人。

若論資質,他的兩個弟弟都要比他更勝一籌,尤其是二皇子,從哪個角度看都能算得上少年英才。若不是因為出身,皇位應該順理成章傳給哲宗這個僅剩的兒子。可惜二皇子的出身卻不是用低可以形容的,而是要用到「敵」這個字,因為他生母是西瞻一次戰後示好送來的禮物。

在當時的太后——哲宗之母力主下,在太后娘家寧家的權勢壓迫下,最終登上帝位的是哲宗的弟弟理宗,也就是景帝的父親,青瞳的爺爺。

這件事,青瞳想了很久也不覺得算錯,即便這個二皇子資質好得如同高祖大帝一般,但是他的血管中流淌著一半敵國的血液,他想繼位也必然阻力重重。就如同青瞳日後真要和蕭圖南生下子孫,也不會一點兒不受影響。此為時也、命也、運也,不是個人能力能夠輕易改變的。

理宗對這個被他搶了皇位的侄兒還是很照顧的,不但封了親王,還給了大苑眾王中最大的封地蜀中,並對他的話言聽計從。大苑坐鎮西南邊疆的十幾位領兵重臣都是由他推薦上任的,充分體現了皇帝對自己侄兒的信任和看重。

理宗還不止一次當著群臣的面宣布自己日後要讓二皇子的兒子繼位,將皇權歸還給兄長一脈,可是二皇子至死也沒有留下後代,理宗這才作罷。

二皇子病死,理宗曾罷朝三個月,哭得比自己親兒子死了都傷心,直說他恨不能自己死了代替,並且在他去世前還留下遺詔,要求兒子景帝尊這位早逝的堂兄為帝。也就是說,這個死了十幾年的、一次御座沒坐過的人,是大苑的第十八任皇帝,景帝順延成了第十九任。以至於禮部對皇帝的仁善大加讚揚,好聽點兒的形容詞全用盡了。

青瞳生於帝王之家,卻不至於那麼天真。別的不說,要是二皇子生活得真是事事如意,他怎麼三十歲不到就病死了?他那叔叔,青瞳的爺爺卻健健康康地活到了六十多歲,最後繼承他皇位的也是他自己的兒子景帝,和哲宗一脈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要不是這封書信,青瞳也已經絲毫不關心這些發生在自己爺爺、太爺爺輩的事情了,也絲毫不知道當日二皇子曾經秘密留下一個兒子,一個按照自己爺爺許下的諾言,本應該取代父皇繼承皇位的兒子。當然,事實上這個孩子如果當時就暴露,一定會早早夭折。

所以,當定遠軍的探哨截獲了這個意圖和西瞻大軍聯繫的皇族後裔,青瞳問出他的身份後一時只覺好笑。不管真的還是假的,他好好藏匿,娶妻生子平安度日多好,卻折騰什麼?難道認為自己還有可能染指皇位嗎?

可惜他帶著的密函卻一點兒也不可笑了,這個人心志堅忍,在蜀中竟然暗地聯繫了昔日靠二皇子推薦提拔的十幾位大將。這些武人大多重情重義,受了他父親的恩情,於是儘力保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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