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莫言三冬無春色 十六、鏖戰

「開水!滾油!滾木!快!」王敢站在城頭大聲呼喝著,他臉上蹭了一大塊黑灰也顧不上擦拭,汗水早把全身打濕,花白的頭髮鬍子糾結在一起,成了胡亂的一團。

他早取代了任平生的前沿位置,任平生被他派回城中保護皇上。說起指揮作戰,當然還是廝殺半生的老國公更有經驗。一天喊下來,嗓音嘶啞得變了一個腔調。隨著他的聲音從城垛的射擊孔里噴射出了大量箭矢。

元修出城是為了伏擊,沒有大型的攻城武器,就是現做也要時間,所以他們進攻完全是靠著最簡單的盾牌,攻到城下,再通過人梯向上爬。這種形勢下,守城的佔了很大的便宜。距離近了,堅固的木盾也被這箭雨撕裂,血肉之軀更是無法承受。滾油開水如下雨一樣,倒油的地方往往還會加上一把火,登時煙火升騰,阻住了一大片敵人。滾石重重砸在盾牌之上,經常一塊石頭能砸倒一片人。

但是在元修軍中不住擂鼓助威下,敵軍不要命一般湧上來,踏著鮮血,踩著死屍繼續往上爬。第一天的守城就戰成了白熱化。

新招募的民勇難免畏懼,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眼看著城下一個敵人終於衝破攔截,滿臉鮮血地爬上城來,距離近得可以清晰地看見那人猙獰地瞪著自己。他手裡的刀舉得高高的,就是劈不下去。這和遠遠射箭扔石頭又不同,要動手砍一個人那是需要極大的決心的,不但要不怕,還要夠狠。他只經過了半個月的訓練,砍的又都是草人,此刻看見滿目鮮血,聽著滿耳慘號,竟然下不了手。

一般新兵立即用上前線的話,即便打勝,首戰就會減員少半,總要三戰過後,才敢稱勁旅。他第一次上前線砍不下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轉眼那個敵人就蹬著人梯上來了,對著那少年一聲大喝,那少年手一軟,刀掉在地上。敵人一隻手攀上城頭,隨即跳了上來。他還沒有穩住身子,一支長箭飛來深深插進他的胸口,發出噗的一聲大響。血花濺了少年一臉,少年在滿眼紅光中看著他號叫著摔下城去。

少年被人向後一扯,身後的一個民勇號叫著揮刀擋住又一個攀上來的敵人。他也不是不怕,但是比這少年年紀大些,更沉得住氣。

他沖那少年叫:「要做大少爺就不要當兵!滾回你娘褲襠底下!」富陽地近雲中,民風承襲了西北的剽悍,人人都受不了被瞧不起。

那少年吼叫起來,撿起單刀向城下攻來的敵人劈頭蓋臉猛砍,片刻衣衫就被鮮血浸潤得看不出顏色了。少年特有的尖叫聲響亮得很,在城頭一片喊殺聲中十分突出。

最初的畏懼去了之後,富陽新招募的民勇也發揮了尚可的戰鬥力,從下午一直打到午夜三更,元修軍中才響起收兵的錚聲。他本來認定能一鼓作氣衝破渝州的計畫擱淺了,必要整頓另想辦法。這渝州算是守住一天了。

這第一日的戰鬥以元修輕敵冒進,軍中傷亡三千多人結束。守兵隨後清點人數,守城的民勇死傷千餘。守軍有城池可以依靠,這樣的傷亡算慘重的了;況且攻城軍人數是他們的十倍,繼續這樣消耗肯定不行。

第二日元修清早就又開始進攻,這次他出其不意突襲西門,好在城中調動遠比城外方便,西門留守的士兵發現不對,連忙發信號招來主力支援。這邊正戰至如火如荼,南門又傳來求援信號,元修兵多,他分兵同時進攻兩個門也不太吃力,城中抵抗者就也分成兩隊。好在城門附近就是那麼一點兒地方,任你有多少人馬,能發揮最大力量的只有陣前的幾組,所以尚可應付。

今日的民勇不同昨天,儘管元修的進攻一樣兇猛,但是守軍經過昨天第一次開刀見血,活下來的基本已經適應了戰場,有了一點兒戰鬥經驗,加上王敢昨夜給他們惡補了一番守城的知識,他們心裡有了一點兒底。守城本就比攻城容易,傷亡也要小很多。今天同時守兩個城門,傷亡比昨天竟然還小不少。

斗至中午,守城的民勇有些抵擋不住了,因為幾個時辰激戰下來,大家都餓了。元修命後軍換下疲憊的前軍,分批吃飯,其餘的人加緊攻城,一刻也不放鬆。

王敢也命城中守軍只留三組交相接應,換下來的也不能放鬆,暫充北、東二門的守軍,在那兩處城頭邊戒備邊吃飯,將留在該處的幾十人換下來戰鬥。但是守城軍人數所限,至少要五六次才能全數換完,等人人都吃上飯,天已經快黑了。

元修大概是下了決心,連夜晚也不放過,打著火把繼續攻城。民勇近一天一夜連軸轉下來,已經疲憊不堪。敵人想必也累得很了,這陣子攻勢明顯放緩,王敢說只要再堅持一下,應該就能打退敵軍。

一個守西門的民勇舉起一塊礌石預備砸下,手臂一酸,石塊順著手溜下去沒有拿住。他突然眼前一黑,一塊巨石呼嘯而過,砸在他面前的城牆上,城牆被砸得磚屑四濺。那民勇呆了一呆,以為自己失手砸了城牆,但是自己拿的石塊沒有這麼大啊?緊接著四下連連巨響,不斷有巨石砸向城牆,有一些已經落到城頭,也有許多力氣不到,半途落下。這樣一路乒乒乓乓地翻下城去,聲勢驚人。

元修趁著城中無暇他顧,伐下城南大樹,趕製了幾部投石機。夜間視力不能及遠,元修命攻城者悄悄撤回大半,留下部分佯攻,將投石機暗運至戰場。民勇沒見過這麼大的石頭滿天飛,一時嚇壞了,只是四下閃避。

王敢大叫「不好」,他喝道:「李玉,李茂,肖大運,熊強,守住城門!」

前三個是民勇里新提拔的把總,後一個是胡久利帶來的山匪頭目,原呼林的游擊。四個人分守南、西二門,三個民勇都大聲答應。熊強叫道:「大人,這樣不是辦法。我看下面的投石機只有三具,又是粗粗製成,不會結實,容我帶一隊人,猛衝出去投上淋油火把,毀了它!」

王敢思索一下道:「好,走東門!那裡沒有敵軍。」此時正是天要亮之前,所謂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熊強帶小隊出發了。東門護城河流淌著,這裡還沒有敵人,城頭守兵偷偷放下弔橋,看著這些人馬腿包著軟布,悄無聲息地融入黑暗中。

接到熊強人馬離開的報告,元修終於露出笑容。他自恃極高,認為整個國中,能與自己相比的只有定遠軍的周毅夫一人而已。他甚至認為,當年蕭圖南是沒有從他的關中軍地界過,不然即便西瞻人也討不了他的好去!

當然,元修是有驕傲資本的,從寧晏百般巴結,將如此重任託付與他,為了表示信任,又留下五萬精銳大軍就可以看出他的能力。

在他看來,敵人王敢的國公之位是世襲來的,在戰場上雖然摸爬滾打半生,卻算是個有勇無謀的主,憑戰功肯定不能當此高位。如今他年過花甲,那是無勇無謀了。現在大苑,誰還能擋他的鋒芒?

沒想到他先是被莫名其妙騙出城外,後全力回軍猛攻,竟然沒有一舉拿下這些泥腿子民勇。如今兩日過去,傷亡還是他的精兵遠比民勇多。

雖然在攻城戰中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驕傲的元修不允許自己像個只會拚命的傻子。他暗中謀劃,這邊用投石機佯攻,卻悄悄把抽調的士兵派到東、北二門埋伏。果然,敵人的弔橋自己放下了!

隨著他的令下,軍中響起嘹亮的進攻號,東門埋伏的敵軍一起大吼,向弔橋衝去。熊強見到中計,慌忙設陣攔截,可惜他帶出來的不足百人,怎麼能對付得了埋伏已久的生力軍?

於是平靜了兩日的東城門,忽然間爆發出激烈的喊叫聲和兵器碰撞聲。熊強百人被逼至護城河附近。他這個小隊是真正的戰士,不需要指揮就能自己判斷該怎麼作戰。

他們三三成組,組成無數個尖錐形狀,不斷轉動,把歇了一口氣的生力軍送到最前面,另外兩個退後暫歇。敵軍與這樣不斷變換對手的小隊對敵相對吃力一些,但是畢竟強弱之勢太過懸殊。河水逐漸染上顏色,紅色、白色、醬紫色甚至黑色,堅持了一會兒,終於被一支敵軍衝上弔橋。

王敢知道中伏,連忙把主力調至西門,朝城下儘力攢射。他自己大吼一聲,帶著人衝到城門。

城門左近的戰鬥更是激烈,弔橋放平,城門現在是洞開的,敵人要攻進去,守軍想逼退敵人,給城頭時間拉上弔橋,雙方都拼了性命。

在不足三丈寬的弔橋上,就像湧起了浪潮,一會兒推到這頭,一會兒推到那頭。激烈的廝殺開始,從這裡到那裡,無數的銳兵利器在對砍對殺,鏖戰雙方咬牙切齒,鮮血四濺,到處是刀光劍影,屍體很快也壘起來老高。雙方就踩在傷者、死者的人體上繼續廝殺,慘叫聲接連不斷。在這番浪潮里打了幾個滾的王敢,身上片刻就負傷多處。

這等於是在野戰,沒有了居高臨下的優勢,沒有了城牆的庇護,沒有了守城工具的協助,無論民勇們如何拚命,也無法擋住數量上巨大的差異。

終於有一小隊敵人殺進城中,火光升騰起來,一時城中大亂,哭號聲自城內響起,更是動搖軍心。眼看渝州失守無疑,王敢大吼一聲,揮刀砍向一名敵將,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平靜,半年多的逃亡,原來他把自己也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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