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忽還鄉

楊柳新綠,冰化河開,微風撲到臉上還帶著清爽的寒意。此時正是北國的早春時候。奉陽城外的林陰官道筆直伸向前方,在極遠處一個大彎拐進了樹林。官道旁還有兩條黃土路貫通東西,雖然沒有大路平整,但好在路程短了不少,也有很多人行走。

此刻,東邊小路上有一騎緩緩踱來,馬上青年膚色微黑,神情懨懨,一副沒精打採的樣子。走著走著,突見前面綠樹叢中有鮮紅的一點,卻是一棵巨樹上掛著個葫蘆形的酒招子。馬上乘客嘟囔一句:「這飯鋪開得倒湊趣,正心煩,少不得幫襯你兩杯了。」

他跳下馬來進店,待夥計在耳邊唱歌似的一長串菜名報過去,卻又沒什麼想吃的,只叫了碟油炸花生。小夥計說得口乾舌燥也不過是一個銅子的買賣,暗地裡撇嘴,將花生往桌上一頓,再也不耐煩招呼他了。

這憊懶小子漫不經心地靠在椅子上,只將花生一粒一粒拈起來慢慢在牙齒上磨蹭,似這等吃法,一個時辰都過了,盤子還是滿的。

他就如此由上午一直坐到下午,眼看著其他客人都走光了。掌柜的直皺眉頭,茶涼了也故意不給他換熱的,最後終於忍不住,時不時到他身邊咳嗽兩聲。可這小子也不知是沒注意還是臉皮太厚,照樣吃他的花生。

這時,遠遠地傳來一陣馬蹄急響,聽聲音有二三十匹之多。掌柜頓時來了精神,一推門前夥計:「快去看看,是不是來了貴客?」路窄馬多,只能兩騎並行,只一會兒就到了近前。小夥計見這一行人神色焦急,不像要吃飯的樣子,他急忙讓到路邊,見當眼是一匹全身雪白的駿馬,馬勒腳鐙都是亮銀打就,鞍上一個錦衣少年,約摸十七八歲年紀,左肩上停著一頭獵鷹,腰懸寶劍,背負長弓,好不英武!再看到臉上當時就呆住了,那少年的皮色竟比剛打出來的嫩豆腐還要白上三分,一雙柳眉彎如新月,小小的嘴兒紅得比酒招子還鮮艷,年畫上也沒有這麼好看的少年!「看什麼看!看瞎了你的狗眼!」聲音也鈴鐺一樣清脆好聽,卻是個女子的聲音。隨著聲音,一鞭子已經兜頭打了下來。「哎呀!」小夥計不提防她說打就打,趕緊抱頭蹲下。

「妹妹!」和她並行的少年伸臂攔住,聲音很粗,「我們找大姐要緊,你就別惹事了行不行!」這人衣飾也很華麗,與男裝少女五官有七分相似,只是臉盤子大了許多,也就男子氣了不少。

這一耽擱,後面的人都跟了上來,四個大漢一色青布短衣,緊緊護在他們左右,再後面跟了二十幾個隨從,多數都帶著兵器,聲勢十分浩大。小夥計哪裡敢去理論險些挨打的事,匆匆跑回店裡躲起來。

少女掙開少年的手罵道:「你倒熟得容易,面都沒見過,大姐先叫上了!也不知是哪裡的村丫頭,爹爹不但為了她和娘吵架,還把我們都打發出來分頭找。哼!別叫本姑娘找著!」說罷打馬而去,只聽少年道:「找著了你還想怎樣,爹……」聲音漸遠,後面已聽不清了。

這少女的聲音又尖又響,毫不避諱,掌柜的趴在窗子上看到眾人已經走遠,才道:「咦?有誰敢給蘇家小霸王氣受?」正在這時,忽聽外面馬蹄急響,那群人又回來了,掌柜的嚇了一跳,趕快閉嘴。

老遠就聽到那姑娘叫道:「跟來幹什麼?你的大姐你自己找去!我可不認識別的姓蘇的!」少年忍著氣道:「妹妹,不管怎麼說那也是大姐!爹爹早就說過他還有個孩子,你不是早知道了嗎?你這樣,讓她以後怎麼在家裡呆?」少女聞言更是生氣:「有你這個孝順弟弟就成,不差我這個妹妹!我不找,我要吃東西!」少年終於也氣得叫嚷起來。

一個家人連忙上前道:「少爺,你就讓著點小姐吧。再說早過了午飯時間,大家也都餓了,而且跑了這麼遠都沒看見,說不定老爺已在官道上碰到大姑娘了。就算她走的是這條路,我們在這裡等著,有人過來也容易看見,趕得急反而會錯過。」少女不等少年說話,已趕馬上前,在飯鋪門前停住。少年雖率眾跟上,卻仍是氣呼呼的。

掌柜趕緊過來招呼:「蘇少爺、蘇小姐,能光臨小店真是榮幸!」少女跳下馬沒好氣道:「少廢話,先來兩壇十年的狀元紅。」掌柜賠笑道:「小店小本,沒有陳年的酒,不過井水裡倒是有冰了三個時辰的上好竹葉青,來些給諸位解解暑氣可好?」少女哼了一聲:「就這個吧。」進門在一個空座坐下,少年坐得離她遠遠的,看也不看她一眼,蘇府一眾家人都是搖頭苦笑。

店裡空桌不夠,一個護衛毫不客氣地上前踢了一下離他最近的桌子,對那獨坐的客人冷語道:「喂,去和別人並一併。」那客人是個膽小的中年人,連忙答應,端著面前碟子走到另一桌坐下。那護衛又如此趕了兩個客人和其他人並桌,再向四周看看,見旁邊只剩下那吃花生的客人。那客人眼看他一雙牛眼瞪來,帶笑端著花生站起來:「我不喜歡和別人一起坐!」說完徑自坐到剛騰出來的座位上。

那男裝少女斜了他一眼,手一抬,一錠銀子咣當落在地上:「現在喜歡和人一起坐了么?」那人斜眼看著她高高揚起的下巴尖,抓起銀子掂掂,輕笑道:「喜歡!有了它誰能不喜歡?」說著走到少女桌前坐下。

小姑娘俏臉霎時漲得通紅,罵道:「讓開!誰讓你坐下的!」那人故作驚訝:「你讓的啊!你給我錢讓我和人一起坐,我現在過來你卻發脾氣,難道你不是人?」少女聞言大怒,抬手就是一耳光,那人回手扣住她的小手,嬉皮笑臉道:「小姑娘和我如此親熱,不如我請你吃個花生吧!」說著夾起一顆花生送到她嘴裡。少女躲避不及,已將花生含進嘴裡,雖然立刻「呸呸」吐出來,可也直氣得眼圈都紅了。

原本在一旁生悶氣的少年這時搶步走來把少女拉到身後,怒道:「你小子幹什麼!」少女在他背後尖叫:「哥哥,快幫我教訓教訓這小子!」

那人也不理會少女,只是對少年說:「蘇非獨,你這小妹四處惹禍,難道都由你擔待?不如讓我好好管管,以後省了你多少事!」少年奇道:「你是誰?怎麼認識我?」那人微笑道:「我?暫時算姓杜吧!你兩歲時我見過你一次,沒想到現在都長這麼大了!」蘇非獨頓時忘了生氣,憨憨地笑起來:「都十七八年了,當然長大了。」蘇非雙在一旁氣得踢了他一腳:「你還聊起天來了,快打快打呀!」

非獨不理,退後一步道:「今天我們還有事,先走一步,杜大哥可改天到我家找我。」這杜大哥不置可否,只輕輕一步擋在他面前。蘇非獨連走三步都被他攔住,臉上變了顏色,伸手朝他肩頭推去:「讓開!」那人臉色一沉,見蘇非獨空門大露,只有二三流的武功,魯莽勁倒是一流,有心給他點兒教訓,兩根手指斜斜切在他脈門上,竟用上了五分力。

蘇非獨大叫一聲,手腕上登時紅了一片。他平時皮糙肉厚,一點兒小傷並不在乎,可這下卻疼得厲害,暴怒之下一拳向這小子當胸搗去。蘇非獨心眼實在,不適合練蘇家的武功,蘇無咎曾特地送他去少林學藝。這招不過是南派少林長拳中很普通的「韋馱獻杵」,可他在這套拳法上足下了十年工夫,此刻施展起來淳厚有力,掌風驚人。

小杜見拳來襲卻站著不動,蘇非獨見馬上就要打到他身上,不由就收回了幾分力氣,恍惚間對手似乎沖他一笑,他的大拳頭就被輕飄飄地抵住了。眼前這人明明手比自己小很多,可任他怎麼用力也掙不脫,蘇非獨臉漲得通紅,「嘿」地死命一拔,毫不考慮就算掙開了也必定要摔個四腳朝天。小杜笑著搖搖頭,抓著他的手拽了一下又放開,力道剛好與他相抵,蘇非獨的身子頓時穩穩站住,晃都未晃一下。

蘇非獨大叫一聲:「好小子,再來!」斜身踏步欺進他懷內,使一招「蓮開三度」切向脅下。這是虛招,只等對手後退再用左拳直搗中宮,誰料他不退反踏上一步,兩人本來只是一拳距離,這下都快碰到頭了,拳頭是遞不出去了。蘇非獨心裡憋悶,後退一步伸足便踢,此人竟又跟進一步,這招又無法使完。如此一套拳法使過,竟是招招都被逼得半途而廢!內勁激蕩之下,蘇非獨一口真氣越來越濁,只覺難受至極,大吼一聲,凌空躍起。這是「普度眾生」的前半招,下面該是挾風雷之勢撲下,但他忘了這是在路邊小店,房頂只有一般房子一半多點高,這猛然躍起,腦袋「咚」就撞到房樑上了,接著人也石頭一樣掉在地上。小杜啞然失笑,無奈地看著這個活寶,伸手拉起他道:「力氣不是越大越好,留一些力才能變招啊。這樣你要是打不著別人,自己就糟了!」

蘇非獨臉色通紅,搖頭道:「我打不過你,但是不能把非雙留給你!」小杜搖頭嘆道:「傻小子,我要她幹什麼,還你還你,你們回家吧。」

非獨愣了愣,直覺這人對他非但沒有惡意,還和爹爹娘親一樣有那種無可奈何的愛意,道:「我是來找大姐的,現在不能回去。」小杜輕笑:「我就是給你大姐帶信的,她讓你回家等她。」非獨一喜:「真的?」小杜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真的真的,快滾回家等著吧。」待非獨拉著氣鼓鼓的妹妹,吆喝家人浩浩蕩蕩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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